天徹底暗下來,地麵被漆黑的蝕質鋪滿。天地之間一片黯淡,祝延辰一動不動,身體因為失溫而麻痹。
仿佛隻有意識漂浮在黑海。
成年後的走馬燈不過日複一日,他隻能想到過去,十六年前的過去——他人生中僅存的一抹色彩。
祝延辰有記憶以來,母親大部分時間都臥病在床。她臉色時常蒼白,眉眼間帶著令人擔憂的病氣,也因此很少開口.交談。偶爾的母子交流時間,兩人之間也是淡淡的。她不會誇他,大部分時間隻是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
父親很少來看望母親。兩人年齡相差了二十多歲,見麵連逢場作戲都欠奉,問候硬得像陌生人。年幼的祝延辰看得出,父母之間沒有一絲愛意,他早早便懂得了“政治婚姻”的含義。
上麵有個成績優秀的大哥,他活得就像一道影子,無足輕重。他試過尋些同齡朋友,可考慮到安全問題,他不可能接觸到平民。在其他人看來,他也不過是個資質平庸、不受重視的小少爺。一時熱鬨還好,長久結交不成——祝盛向來鐵血,從不會給家人額外的優待。
十二歲前,祝延辰幾乎要以為自己是透明的。每日普通的三餐,陪伴一下話少的母親,再學習普通的課程,最後去臥室睡覺。固定而枯燥的循環。
祝延辰看得到自己的未來。祝家會好好養著他,自己最後會變成一個不學無術,渾渾噩噩度日的紈絝。
這並非他的臆測。他聽傭人背後議論過,聽陌生人竊竊私語過,聽同齡人小聲嘟囔過——
祝延辰偶爾會被帶去一些社交場合。小孩子最不擅長掩飾,其餘孩子雖然會陪他隨便玩玩,眼裡的無聊和輕蔑做不得偽。他們的目光會順鼻梁滑下,斜著刺進他的胸口。
他不懂軍事學校的“高端”課程,也沒有任何亮眼的才能,甚至不會照顧自己。他的身體因為缺乏鍛煉而瘦弱,人又因為鮮少交流而寡言,全身上下貼滿“無聊”二字。
軍事學校出來的權貴子弟,最感興趣的永遠是戰鬥。祝延辰不願參與那些沾著血腥味的話題,也不懂操縱合成人的樂趣所在。久而久之,“無聊”標簽旁邊又多了“懦弱”。
直到他遇到束鈞。
可能束鈞永遠都不會知道,當初那句肯定給了自己多明亮的光——束鈞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那個合成人小小年紀便遊走於死亡邊緣、與怪物搏鬥,不會特地奉承。
【這個世界的人,你是我見過最酷的!】
就憑自己?
可那個人說得無比確定,聲音帶著乾淨的笑意。
幾個月後,母親夏景的病日益嚴重。作為養母的路露看不過去,她掏私房錢弄了個休眠艙,用了二百年前的老法子——將人送去“另一邊”,隻在治療時脫離,借此逃離痛苦。
也不知道老人家怎麼發現的這個法子。
路露曾是風靡一時的國民歌手。她嫁入夏家後不再演出,但影響力還在,祝盛默許了她的做法。夏景沒有拒絕,隻提了一個要求,她要兒子祝延辰定時來陪伴她。
祝延辰照舊順從。哪想到,他的人生就此拐向另一條路。
他再次遇到了束鈞。
出乎他的意料,母親沒有阻攔兩人來往的意思。在這個世界,她也會看向窗外的藍天,不過嘴角帶著一絲笑意。
從此,他抓住了光。
束鈞對他的感情純粹而熱切,祝延辰能夠感受到。這個合成人就像他一樣孤獨,可相比自己,束鈞要熾熱得多。
那人記得自己說過的所有願望,記得自己每個細小的失落和喜惡。每次他偷看的目光被發現,對方回過來的永遠是笑意。
祝延辰恨不得一直在那間公寓住下去。
認識束鈞後,他開始有意地接觸合成人相關知識。祝盛一顆心在長子身上,基本不會過問祝延辰這個次子的生活,這倒方便了祝延辰。他拿出久攢的零用,買通自己的家庭教師,拿到幾本軍事學校用的教材。
這本應是給七八歲的新生看的,祝延辰先前見都沒見過,準是被母親攔下了。他偷偷窩進被子,用電筒一行行讀,越瞧越心驚。
對於七八歲的小孩來說,父母永遠不會撒謊,而書上的話語是真理。可這本教材上,將合成人明明白白定位成“動物類武器”——
……“合成人”為人工培育的合成獸,具有高等智慧、特殊能力。它們生命短暫,無法擁有後代。隻是目前科技水平有限,導致它們外型與人類相似。它們由邊境據點妥善保管和維護,通常不會接觸平民,很少引起混亂。平民對此了解甚少,由於這類武器具有特殊性,最好將它們與平民隔離……
……合成人有專用的活動城鎮,那都是由聯合政府打造的“特殊場地”,“鎮民”全部受過妥善訓練……
……
這是給高層預備役看的教材。祝延辰捏緊紙頁,差點忘記呼吸。那些文字整齊地排著,字裡行間都透著“邏輯合理”。
這是合理的。
我們要保衛我們的親朋好友,奪回我們的世界。我們的同胞不需要再犧牲,我們隻需要向平民守住真相。另一方麵,我們沒有虐待合成人。它們有專人照料,精神放鬆,衣食住行比大部分聚居地民眾還要好。
這是合理的,我們從二百年前便這樣做了。
祝延辰咬緊被角,好讓牙齒不至於打戰。當初母親不願讓父親帶他去軍事學校,自己請了家庭教師,用的是普通教材。事到如今,祝延辰終於懂了她的心思。
若是他進了軍事學校,很可能也會把那些觀念奉為真理。以自己的戰術能力,父親會很快投來關注——自己最好的結局,八成是被培育成大哥的副手。
然後他必然要妥善利用戰術能力,指揮合成人衝鋒陷陣。為了避免意外,針對他的“種族差”教育隻會更加強力而徹底。
祝延辰從床上爬下,跌跌撞撞衝進廁所,乾嘔許久。
不知為何,母親給他留下了一條路,她讓他保持空白,要他自己看。
……可這太沉重了,祝延辰有些六神無主。和大部分普通人一樣,合成人的存在隻是個遙遠而模糊的概念,束鈞帶著這概念貼到他眼前,他無法閉上眼。
隨即而來的便是團圓節。
祝延辰第一次看到清澈天空中漫天繁星,以及在夜色中綻開的煙花。他也是第一次當著束鈞的麵,哭了個稀裡嘩啦。
第二天,他便找到了母親那裡。
他的母親是個美人,曾經彈得一手好鋼琴。如今她半躺在虛幻的世界裡,皮包骨頭,木然地望著窗外飛鳥。
“你不能告訴那個孩子真相。”夏景沒看向自己的兒子。
“為什麼?”
“我做過類似的蠢事。”她輕飄飄地說道,“一旦被你父親發現,他會處理掉你這個朋友。”
“可我不想瞞著他。”哭了大半夜,祝延辰的聲音有點嘶啞。
他的母親笑了笑:“看來關於那個係統,你有自己的判斷了?”
“……媽媽,對不起,我偷看了相關的書。”
“你是怎麼想的呢?”夏景沒有回應那個道歉。
“我不知道。”祝延辰迷茫道,“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很遺憾,沒人知道。”夏景轉過頭,枯瘦的臉有些駭人。“我也沒指望你做什麼,延辰。我隻是想讓你看看罷了。”
一隻黑鳥劃過藍天,她沉默了很久。
“對你來說,我不是個好媽媽,我知道。”她沒頭沒尾地說,“對不起。”
隨後她躺了下去,閉上眼睛:“我要休息了,六號會進來照顧我,你去見他吧。”
秒針顫顫巍巍指到整點,傭人打扮的NPC“六號”走進房門,熟練地拉好窗簾、調整室溫。末了她轉過頭,朝祝延辰一笑:“待會兒我送你出門,你先出去等吧。”
祝延辰沒能從母親那裡得到答案,整個人愣在原地。
沒有解法的現實朝他壓過來,梗得他胸口痛。自己年紀太小,基本什麼都做不到……可他不能什麼都不做。大局也好,世界也罷。那時他想不通那麼複雜的東西,他隻想做一件事——想辦法把真相告訴束鈞,並且不被任何人發現。
那一天,祝延辰離開休眠艙,少有地聯係父親的助理。他要求增加一門課,專門講合成人相關的知識,好好“補補進度”。
這回母親沒有再為難他。
然而係統何其複雜,他之前學的東西都浮於表麵,基本什麼都聽不懂。然而他遏製了本能的退意,逼自己聽下去。
聽不懂就記,想不通就學。祝延辰不再被動接受所有安排,也不再質疑自己有無天賦。他開始給自己加壓——在休眠艙外的所有時間,他幾乎都用來學習。
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解法。
這樣,在進入“那一邊”後,自己才能坦然麵對束鈞。
無數個夜晚,他睡不著,隻能將對方緊緊抱在懷裡,腦子裡轉著那些艱澀難懂的知識。但凡被他抱住,束鈞一直很老實,熟睡的嘴角帶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