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上了年紀的老人,也有畸形到嚇人的年輕人,甚至還有幾個麵色慘白的青少年。他們有著不少共同點——命不久矣,體能尚可,連留言都類似。
“照顧好我的家人。”他們登記好身份,然後留下親人的名字和相片。
鬱金一言不發。幾分鐘後,他將鎮壓武器一背,站到了輪班隊伍之中。老四家的乾部隔著麵罩,朝他挑起眉毛。
“我帶的人,我得好好看著。”鬱金陰沉著臉。“這些人沒啥經驗,缺個懂情況的人。我可不想孬種似的躲在上頭。”
隨後他吸了口氣:“要是大家都活下來,你也得負責他們親屬的費用,聽到沒?”
“成交。”
比起大聚居地,y市市中心的狀況糟得多。但首領的想法,卻有點同出一轍的味道。
“我帶隊打頭陣。”易寧有一句話終結了指揮組的爭論。
“你說什麼?!”
“在場的人,沒人有對蝕沼作戰經驗。”不知為何,易寧的聲音冷下來。“就算論紙上談兵,我也比各位經驗豐富點。”
“你這是送死——”
“對。”易寧沒否認,“不然呢?你們能討論什麼出來?……醒醒吧,沒有合成人了!”
原本吵成一團的指揮組沉默下來,不解地望著他。
“這不是合成人比賽,我們不是看客,要爭的也不是他媽的勝負點!”
一向溫文爾雅的易寧第一次罵了臟話。
“現實就是現實,我們壓根對外麵的東西束手無策,也不知道祝延辰什麼時候能趕到。我隻知道再這麼下去,外麵的戰士早早晚晚會被耗乾淨!”
“我們必須商量……”反駁的人自己底氣也不太足——易寧說的確實是事實,但誰都不想承認自己的無能。
“商量?商量怎麼放敵人進市中心?用合成人打久了,你們連戰爭的定義都忘了嗎?……我們選不了時間,也不可能悠哉悠哉討論一個狗屁的‘自保方案’。我們沒經驗,必須嘗試,然後為這二百年的懶惰付出代價——誰都沒的選,戰爭就是這種東西!”
沒人說話。這事實太過鬨心,隻要不承認,沉甸甸的主動權仿佛還被他們緊握在手。
哪怕是不存在的驕傲,至少也能讓人心安……然而誰都知道,這樣下去,大家無異於將頭埋進沙子的鴕鳥。
易寧也沒再發火,他轉過身,毅然決然地踏出帳篷。
“我們是軍隊。”他說,“軍人沒有放棄平民的選擇。”
外麵的怪群和漂浮球越來越近,易寧深吸一口氣,開始下令——
話語落地的一刹那,他幾乎能看到堆到眼前的屍山血海。看著等待命令的方陣,易寧的胸口緊縮了一下。
“……對不起。”下完指令,他在最後說道。
戰士們麵麵相覷。
“我們對付蝕沼的經驗幾乎為零。”易寧低下頭,“對不起,我們隻能……不斷嘗試。我隻能保證,我會儘自己最大的能力指揮,和你們一起作戰。”
“對不起,除此之外,我沒法承諾更多。”
沒人出聲,沒人鼓掌或歡呼。人們靜立一陣,隨後如同沒看到他似的,開始按照易寧的指令行動。易寧自己也背起武器,加入了最前線的陣營。
漫天的怪物從霧氣中鑽出,y市市中心就在他們身後。
易寧將眼睛閉上,又再次睜開。他拿穩了手中的鎮壓武器,一邊聽著觀察員的即時播報,一邊隨大部隊一起上前。
屍山血海從他的腦海中脫離,漸漸變成現實。戰士們一個又一個倒下,如同被風吹落一地的紙頁那樣安靜。一次又一次的衝擊穿過腦髓,易寧漸漸變得麻木起來。
他的世界隻剩兩個聲音,耳朵裡觀察員的戰場播報,以及自己下令的沙啞嗓音。
人死了多少了?他沒空去思考他們的名字。一條條性命化作數據,在他的腦海中翻騰。易寧隨時變動著戰術,他能感覺到有什麼在腦內飄飄蕩蕩,慢慢露出行跡,像一縷血色的煙。
戰場化作沙盤,人們化作數據。這沙盤似乎在麵前變為實體,而一個個犧牲的戰士為它標上標記。那些死亡化作指引,易寧似乎漸漸摸索出了這場戰爭的節奏。
改動,下令,聽取狀況,再改動,再下令。
“a1隊將泥橇引燃,引開追蹤漂浮球的注意,儘量讓它們撞無人泥橇。b3隊在戰車上架好帳篷布和招牌板,清理其他漂浮球!b6隊跟我向前,不要讓怪群乾擾到a1隊的行動。a2隊……”
突然,聲音停止了。
“祝元帥……”觀察員差點哭出聲,“祝元帥他們趕回來了!人都在!後方怪物也沒有增援……”
“很好。”易寧沙啞著嗓子。“最前麵一批怪物離市中心還有多遠?我們守住了嗎?”
“守、守住了。”
“……很好。”易寧重複道,“現在a3隊——”
“去休息。”祝延辰的聲音從耳機裡傳來,“下麵由我指揮。”
“我摸到些門路了,我還可以輔助你。”
“不行。”祝延辰聲音冷得一如既往。“你需要治療,現在,立刻。”
“我……”易寧這才將注意力從腦海中的沙盤上移開。
他發現眼前的一切有些古怪——自己的左手握著鎮壓武器,還在機械地開火。右臂處一片虛無,隻剩炸到血肉模糊的肩膀,以及鑽心的疼痛。
遠近感消失了,易寧試著閉上左眼,他的世界陷入了完整的黑暗。
……這樣啊,他想道。
“遵命。”他輕聲說,“兵力殘留三成,戰車全毀。具體情況,觀察員會轉達給你……接下來拜托你了,祝元帥。”
天地一陣旋轉,這回他不需要閉眼,麵前的世界又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