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若幽長這般大,還是頭次見活生生的男子赤身模樣。
霍危樓背脊硬挺,肌覆削骨,力蘊千鈞,隻一眼,薄若幽心頭便是極快的一跳,她驀地想起早間他舞劍一幕,他是如何悍狠似鷹隼擊空,又是如何俊雅不羈,在江風渺霧間舞出一片虎嘯龍吟,她麵頰有些發燙,霍危樓卻轉過了身來。
他胸膛肌理厚闊,分明的溝壑道道橫斷,一路往肋下鋪陳,至小腹處,又有兩脈虯結著往墨色錦褲內延伸而去,薄若幽有些慌亂,不知是該轉過身還是該垂下眼之時,卻見霍危樓竟是波瀾不驚。他慢條斯理的穿著大氅,那模樣,仿佛被她瞧見身子是極尋常之事。
薄若幽反應有些慢的撇開了目光。
她側過身,再不敢多看,可落在身側的粉拳卻不由的攥緊,目光雖是移開,可霍危樓由漭漭血氣烽煙淬煉而成的身骨卻刻在腦海中似的揮之不去。
她心跳的極快極重,麵頰上的熱燙伴隨著血氣上湧,連耳珠也跟著紅了。
霍危樓淡聲問,“何事?”
他神色尋常,言畢至榻前落座,人橫刀立馬的,一如往常那般氣勢迫人,而他隻係了一半的襟口半敞著,肌骨賁張的胸膛若隱若現,有些疏懶,又有些莫名的撩撥人。
他微眯了鳳眸,一眼看到了薄若幽微紅的耳珠,她耳珠本就小巧瑩潤,亦無耳洞飾物,此刻伴著她浮著粉霞的臉頰,令霍危樓喉頭輕滾了一下。
他眼底深幽莫測,卻又很快浮出一絲笑意,好整以暇的看著平日裡少見的,有些慌亂羞窘之態的薄若幽。
薄若幽心底雖是有些無措,可霍危樓如此不以為意之態,倒是令她的窘迫少了兩分,想霍危樓位高權重,身邊侍從自是極多,隻怕在他眼底,她亦與福公公無兩樣。
這般一想,倒是令她神思一振,她直了直背脊,轉身道,“民女適才——”
她一邊說話一邊抬眸,一眼便看見霍危樓半敞的襟口,剛平複的心思又跟著一緊,話中便打了個磕絆,“適……適才去了廚房。”
她到底不敢直視,便又將目光往左移了移,去看霍危樓身側繡著雲紋的引枕,“民女早前便見宋媚娘病況未好,還想著她這兩日會否不曾用藥,可民女去廚房才知,民女開方子的那日下午她便開始用藥了,可她用藥兩次之後,在第二日早間,便是發現李玉昶屍首之時,竟開始嘔吐不止,人亦心悸暈眩,頗為嚴重。”
霍危樓將薄若幽不敢看她之細微末節皆看在眼底,笑意亦越濃,可聽完她所言,卻未明白她此話何意,“喝了你的藥,卻越發嚴重?”
說起正事,薄若幽心思倒也鎮定下來,她看了一眼霍危樓才道,“並非如此,民女所開方子,乃是清熱明竅,還有些壓驚之用,此藥中有滑石硝石等,雖可入藥,卻亦有三分毒性,平日裡開方子時,定要寫明用量,不可過量,民女聽船工所言,本以為是他們用藥太過,可藥罐就在民女跟前,民女仔細看了看,藥量卻是對的。”
說至此處,霍危樓眸色亦是一凝,“古怪在何處?”
薄若幽麵色一正,語聲亦是一沉,“此等症狀,除卻用量過量之外,還有一種可能,倘若病人並無身熱傷寒之狀而服下此藥,亦會生出不適之狀,是藥三分毒,她無病卻用藥,便等同服毒一般,因此才嘔吐心悸。”
“無病裝病?”霍危樓聲色一寒。
二人皆麵色嚴正,適才旖旎瞬時消弭無形,薄若幽點了點頭,“民女不確信,還去問了義父,義父說此藥方的確不可輕用,尤其對本無熱症,卻素來體寒者,毒性更大。”
說至此,她秀眉擰緊,“那天白日,是月娘主動找到民女,民女去看時,隻看到宋媚娘身上熱燙,甚至出了一層薄汗,她前夜跳江,本也極有可能生傷寒,因此那時民女見狀並無意外,也未曾細診便開了藥方,現在想來,宋媚娘和月娘當時,極有可能在哄騙民女。”
霍危樓眼底生出了一絲冷色來,“眾人皆知她跳江,如此還不夠,還要借你之口,讓眾人知曉她病的極重——”
薄若幽頷首,“她二人有些古怪,民女卻也未曾如何懷疑,因那日是民女親自探看過的,雖未問脈,可民女觸過她額頭,是當真熱燙,如今想來,月娘來尋民女之前,她們多半用了什麼法子做了假。”
要想令身上熱燙出汗,並非沒有法子,隻消拿被子多捂些時候便可,而月娘主動來尋她,更能確保此病裝的萬無一失。
“既是無病裝病,那李玉昶死的那天晚上,宋媚娘或許並沒有病的那般重,諸如不能下地,時而暈厥之狀,皆是胡言。”微微一頓,霍危樓道:“若是如此,那盧青便是在說謊了,那天晚上,他見到月娘是真,卻必不可能見到宋媚娘。”
薄若幽跟著應是,“那日盧青答話,頗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且他總是看著宋媚娘,或許已經知道宋媚娘並無其他人證,所以才立刻反應過來幫她說謊,民女那時問他之前,便見他神色有些古怪……”
霍危樓略一沉吟,“隻是若此案是宋媚娘所為,那她要會唱《還魂記》,還必須要有個能逼得她不得不在此時殺人的緣故才好,柳慧娘是為了陳翰墨,那她是為了誰?”
“為了月娘。”薄若幽語聲篤定。
霍危樓揚眉,“本侯此前便疑月娘,可宋媚娘卻不過求個贖身,她殺人的心思,當比月娘要弱,且她雖待月娘好,卻也不過是情同姐妹,如何能為了月娘當真殺人?”
戲班內的戲伶,宋媚娘算是待的時日最長的,從前的許多年她都未曾反抗,為何到了如今,為了一個小小月娘而殺人?
薄若幽唇角微抿,似乎也有些猶疑,可她還是道:“若隻是情同姐妹,或許宋媚娘不會起殺心,可如果……她們並非姐妹,而是母女呢?”
“母女?”霍危樓不禁坐直了身子。
薄若幽認真道:“適才在廚房,民女聽船工們說,當時宋媚娘嘔吐不止之後,曾怪罪過是他們做事不儘興。隻因宋媚娘此人,食不得栗子,但食此物,便如同中毒一般呼吸窒悶生出疹子,甚至還可更為嚴重。”
霍危樓麵露疑竇,薄若幽便道:“此狀的確古怪,因栗子乃是尋常食物,並無毒性,可世上有些人,的確受不得栗子,好比有人天生喜好或厭惡某些食材,而不能食用栗子之人,亦是天生。適才民女問了義父,義父說他看過一本醫書,那醫書之上便提起過,說世上有人不能食用栗子,有人不能食用海魚,還有些人不能飲酒,這樣的人雖然不多,卻也不少,不僅如此,此等症狀好似某些病疾會傳給兒女。”
“而適才船工說,不僅宋媚娘不能食用栗子,便是月娘,亦不能食用此物,民女便想,一個戲班內的一對師徒,當真這樣巧嗎?且錢明禮說過,說月娘是被宋媚娘照顧著長大的,因此民女懷疑,月娘並非宋媚娘半途收的徒弟,二人或許有些血親關係。”
“若是如此,那宋媚娘為月娘做什麼都可解釋了。”
薄若幽說完這些,又道:“民女也並不肯定,且這關於血親相傳的忌食之症也未有太多記載。”說至此,薄若幽忽而道:“不知明公子知不知此症。”
霍危樓略一思忖,起身走到門口叫了福公公來,吩咐道:“讓路柯去探問探問月娘的身世,看她是幾歲進的玉春班戲園子,還有,讓歸瀾過來一趟。”
這幾日船上不安穩,明歸瀾腿腳不便,便也不曾多走動,福公公聽了吩咐正要叫人,卻一抬眸看到霍危樓衣襟實在敞的開,他眉頭微揚,狐疑的看了看霍危樓,“侯爺——”說完點了點胸口位置。
霍危樓似嫌他多事的皺了皺眉,不那麼利落的將襟口收緊了些。
福公公這才去叫明歸瀾,很快,輪椅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門一開,明歸瀾在外,月白華袍加身,溫潤如玉,薄若幽見他一人前來並無侍從,忙上前來推輪椅。
明歸瀾倒也不推拒,進了門含笑道:“侯爺叫我來可是有何吩咐?”
霍危樓看了薄若幽一眼,令她說,薄若幽便道:“不知公子可知,這世上許多人忌諱某樣食物,分明食物無毒,可他們吃了之後,便會生出許多不適來,嚴重者還會喪命。”
明歸瀾眉頭微揚,“我自然知道的,不過你怎會問起此事?”
薄若幽便將早間聽見的言語說了一遍,明歸瀾微訝,“此事雖有些稀奇,倒也不足道也,你怎會聯想起她二人或有血親?”
薄若幽便道:“早前聽義父義母說起過類似言語,民女本記不真切了,適才上來,民女問過義父,義父說的確有此症,且會傳於兒女子孫。”
明歸瀾眼底閃過一絲薄光,卻並未多問,隻是道:“的確如此,我在幾本醫書上都看過相似記載,隻是此番症結為何,暫無釋義,亦無診治之法,在醫書上,也大都被當做怪談記載下來,不過論起親緣,卻並非十成十傳於兒女,還要看月娘身世如何。”
得了明歸瀾的肯定,便知薄若幽此番設想並非無依據,而很快,路柯上了三樓來,回稟道:“侯爺,月娘的確是自小便在玉春班的,問了幾個年長些的侍從,還有錢明禮,皆說那年春日,月娘是以李老爺遠親之女被送入園中,當時不過是個一歲嬰孩,具體是哪位遠親,也無人得知,隻是從月娘會說話之後,便一直跟著宋大家學戲,尋常穿戴也要比其他人好些,畢竟是宋大家的嫡傳徒弟。”
薄若幽和霍危樓皆是眸色微沉,霍危樓問:“當時宋媚娘在何處?”
路柯麵露茫然,“這個倒是不曾細問……”
霍危樓站起身來,又指了指牆邊掛著的外袍,福公公見狀立刻拿來外袍為他更衣,“將你適才問的侍從帶過來,本侯親自問。”
如今得了這樣重要的線索,霍危樓隻覺解案有望,自然半分也不拖延。
很快,包括錢明禮在內的三個侍從被帶到了霍危樓跟前。
錢明禮聽問起月娘和宋大家的淵源,便道:“當年宋大家也在十五歲上下,她十四歲登台,一出場便是滿堂彩,不過那一年,一次唱演之時,宋大家從台上墜下摔斷了腿,因此歇了大半年,不過這也不影響,老爺看重她,自然將她好生侍候著,大半年後她再度登台,身上功夫亦是半點不曾落下。”
錢明禮此言一出,霍危樓便問:“宋媚娘受傷之後,月娘才被送入戲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