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危樓鳳眸半狹,“你要和本侯稟告的,便是要來誇讚他?”
薄若幽微訝,“自然不是,是民女發覺他寫了兩首懷古思鄉的詩有些奇怪,民女想問,陸氏的族地,可是在楚州?”
“你說陸祭酒的陸氏?”
薄若幽點頭,霍危樓便道:“不是,陸氏本家宗族本就在京城。”
薄若幽沉著眸子想了片刻,“那便有些問題了,思鄉懷古大都為寫實之作,可他思的卻是楚嶺,楚州算在嶺南,楚嶺二字在詩詞之中大多指代楚州,他做為文人士子不可能用錯典故,民女思來想去便生出了一個懷疑……”
“陸聞鶴的詩作,可能並非出自他本人之手,至少那首思鄉懷古之作不是,按理說他才名遠播,不應當將彆人的詩作拿來用,所以,民女有些懷疑他才學真假了。”
霍危樓聽至此處眼底不由明光流轉,他一把掀開車簾,對著外麵騎馬的寧驍道:“讓你去查的事情,可有結果了?”
寧驍本就行走在馬車邊上,裡麵的話也聽了個大概,他忙道:“昨日陸聞鶴回府之後一直閉門不出,屬下們沒找到機會試他的身手,不過中間他府上家仆出來置辦家用,我們的人上去套話,那家仆說陸聞鶴弓馬功夫還算不錯,而左手也從未受過傷。”
薄若幽秀眉微蹙,左手未受過傷,那便不是凶手了。
霍危樓也做此想,他麵色略一沉,寧驍又道:“那家仆在陸家多年,是個十分自得的,他還說憑他家公子的才名,等再過兩年名聲更大,隨便捐個官便能平步青雲……”
霍危樓揚眉,“陸聞鶴不是十分不喜官場嗎?”
寧驍便道:“屬下也在想,因此聽到底下人回報,便覺有些怪異。”
薄若幽心底那懷疑便又冒了出來,“侯爺,若他當真才高,又何必等以後捐官?除非民女適才所疑是真的,他的詩作或有代筆,如此,他的才名多有不實,會否因此才不去科考?”
霍危樓稍作沉吟,又問寧驍,“派去盯著陸聞鶴的人可曾撤回來?”
寧驍搖頭,“不曾,還看著。”
霍危樓微微頷首,“若當真有異,自會露出破綻來。”
將簾絡放下,霍危樓靠在車壁之上抬手捏了捏眉心,薄若幽見他一臉疲憊,不由道:“侯爺養會兒神吧,等到了民女叫您。”
霍危樓放下手,睨了薄若幽一眼,又拍了拍身側,“來給本侯推拿推拿。”
薄若幽微愣,想著這是去辦差的路上,且馬車之外還跟著那般多人,不知怎麼便覺得麵上微熱,而霍危樓已經側過身去,隻將背脊亮給她。
見她愣著未動,霍危樓語聲一涼,“請不動你了?”
薄若幽連忙起身往他身邊移來,等她細柔的指尖落上他額穴之時,霍危樓淡淡將眸子閉了上,肩背亦鬆了幾分,薄若幽本覺得有些局促,此刻見霍危樓神色好受了幾分,心思便也一定,於是手上加了些力道,很是專心致誌。
她照著上次說過的路數一路往後頸風池穴按來,剛按上風池穴,便覺霍危樓背脊一挺,她心頭突的一跳,壓低了聲音問:“民女按的侯爺不舒服嗎?”
霍危樓見她小聲說話隻覺有些好笑,這車壁削薄,馬車內聲響大些外間便聽的一清二楚,他明白薄若幽這是不想讓人知道他們在馬車裡麵做什麼。
其實也並未做出格之事,隻是薄若幽越是如此,反倒越是有種他們光天化日之下行什麼不軌之事的隱秘羞恥感,霍危樓喉頭微動,卻是語聲如常,“不曾,繼續。”
薄若幽放了心,這才又繼續按下去,按了片刻,手又至他肩背,這一觸上去,卻覺手下肌骨好似硬鐵一般,薄若幽頓時想起了他舞劍舞的身上大汗淋漓的模樣,而更要命的是她見過他未著上衣的模樣,她清楚的明白這錦袍之下的肌理是如何的賁張有力。
他身上的熱意透過錦袍傳到了她手上,薄若幽心跳有些快,且鼻息之間儘是霍危樓身上的男子氣息,亦令她有些不自在,她正覺神思搖曳之時,霍危樓問她:“沒力氣了?”
他這一聲嚇了薄若幽一跳,薄若幽耳邊聽著外間的馬蹄聲和繡衣使們在後隱約的說話聲,一顆心瞬間跳的擂鼓一般,她更放低了聲音,“侯爺小聲些,民女力氣也不算小了,隻是侯爺身上肌骨硬實,民女實在推拿不開。”
她一邊說一邊停了手,霍危樓卻一臉莫名的轉身看她,“為何小聲些?”
薄若幽一臉的欲言又止,當著福公公他們也就罷了,可今日跟著的繡衣使頗多,後麵還有許康為夫婦,適才她們同乘一車,那許康為詫異的望著她,恨不得從她身上盯出個洞來,許夫人看她更是多了忌憚,仿佛她和霍危樓有旁的關係。
她又不是傻子,心知他們是誤會了。
“民女跟在侯爺身邊,本就容易引人猜想,若讓旁人聽見……”
薄若幽話還未說完,麵上先有些發紅,馬車裡光線昏暗,霍危樓卻將她羞惱看在眼底,他一本正經的道:“聽見又如何,也不過就是讓你為——”
薄若幽急的想跺腳,見實在無法,腦袋一蒙竟想去捂霍危樓的嘴,“您可彆說了——”
她手停在霍危樓唇邊一寸之地,眼看著就要捂上去了,可到底骨子裡存著對霍危樓的敬畏之心,生生止了住,霍危樓話說到一半,被她此行驚住,他劍眉高高揚起,仿佛也沒想到薄若幽這樣大膽,四目相對一瞬,薄若幽急忙收回手,起身便要跪。
“侯爺恕罪,民女放肆了——”
膝蓋還未沾地,人已被霍危樓一把扶住,他握著她臂膀,一臉的明快笑意,薄若幽本有些驚惶未定,此刻見他如此開懷倒愣了住,她還未見過霍危樓這般笑容。
他麵上冷肅一掃而空,俊美的五官刹那明光萬丈,尤其一雙鳳眸,眼尾上揚,瞳底瀲灩,直看的薄若幽呆了一呆,“侯爺——”
霍危樓將她拎起,令她坐在側坐之上方才鬆了手,他掃了一眼她適才伸到他唇邊的右手,又似笑非笑的道:“膽子越來越大了。”
薄若幽局促的將手縮回了袖子裡,霍危樓卻傾身靠她近了兩分,語聲亦隨她所願放低了,“你怕什麼?是怕旁人以為你媚上?還是怕旁人以為本侯公私不分仗著身份逼迫你?”
此言問的薄若幽麵紅耳赤,“民女隻是……”
霍危樓卻不給她說話的機會,“難道你與本侯之間有何不清白之處嗎?”
他語聲仍是壓低了,本就低沉悅耳的話音更顯得撩撥人心,薄若幽忍不住往後靠了靠,本覺得自己的擔心頗有道理,可如今被霍危樓這般問著,倒像是她心思不純了一般。
她紅著臉搖頭,霍危樓又這般近的盯了她片刻方才直起身子,“膽子不小,想的亦多,本侯從不帶女子在身側辦差,如今帶了你,的確令人側目,可你心中無愧,怕他們做什麼?”
薄若幽見他如此義正言辭,雖覺也有些道理,卻忍不住腹誹,他是高高在上的武昭侯,當然不怕,可她隻是一個地位卑微的女仵作啊。
霍危樓一眼看出她不認同,挑眉,“你還不服了?還是說……其實你生了旁的心思了?”
他眯著鳳眸,語氣亦有些瘮人,薄若幽立刻指天發誓,“民女絕對沒有!”
霍危樓麵色一僵,薄若幽一臉篤定的道:“這一點請您放一萬個心,民女知道您的忌諱,您便是再如何器重民女,民女也絕不敢生出彆的心思,隻是您身份尊貴,又從不用女子為差,少不得旁人會懷疑,民女……民女不願讓旁人覺得民女是靠著色相才得了您的看重,何況您素有不近女色的聲名在外,民女也不願壞了您的名聲。”
先前見她羞惱模樣,又要在旁人跟前避嫌,霍危樓還以為她女兒家心思萌動,卻不想她竟是這般做想,怕旁人以為她靠色相才在武昭侯麵前當差,又怕壞了他的名聲!
此念當真令他歎為觀止,這世上還有女子害怕壞了他霍危樓的名聲,他是什麼貞潔烈男嗎?
霍危樓麵黑如鍋底,又匪夷所思的上上下下打量她,片刻之後,終於肯定這不是她的欲擒故縱之術,他抬手撫了撫眉心,先前隻是疲憊,而現在,他是頭疼,非常頭疼。
見他一臉冷色的又靠了回去,還將鳳眸閉了上,薄若幽卻腦子一片混亂難辨他心思,她今日不但大膽放肆的想捂霍危樓的嘴,還讓霍危樓覺得她可能生了媚上之心,這可是大大的犯了霍危樓的忌諱,這可如何是好?
薄若幽忐忑了一路,等馬車上了鳳鳴山,看到了漫山遍野的陵園墓地,她一顆心才猛地沉了下來,她掀開簾絡朝外看去,分明是清朗天氣,可這鳳鳴山之上卻好似籠罩著陰鬱之氣似的,令人一近前便生肅穆蕭瑟之心。
參天的鬆柏沿道而立,很快,馬車停在了許家墓園之前,許家世代都在京城,這墓園已經有些年頭,薄若幽小心翼翼的喊霍危樓,“侯爺,到了——”
霍危樓猛地睜眸,涼涼看了她一眼,當先矮身下了馬車,薄若幽撇撇嘴,提著裝著驗屍器具的小木箱子往下走去,一下馬車,才覺山上實在陰冷的緊。
許康為夫婦在前帶路,沿著墓園泥濘的小道走了半柱香的功夫,方才看到了許晚淑的墓。
她的墳塚在許家墓園風水最差的西北角上,周圍荒草叢生,隻有墳塚孤零零的立著,靈幡和未燒儘的冥紙香燭破敗的堆委在墓碑之前,山風一來更顯得淒涼孤單。
生前無人顧惜,死後亦是這般蕭索可憐,薄若幽站在一旁看著繡衣使掘墓穴,提著木箱的手微微收緊,無人知道她心底埋了多少委屈自苦,更無人知道,出事那夜她是如何恐懼絕望,她的父親寧願她慘死也不願報官,那今日,她便替她好好訴一訴冤情。
半個時辰之後,一口簇新的棺槨被挖了出來,無需霍危樓吩咐,薄若幽便提著箱籠走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