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後,程蘊之去給霍輕鴻診脈時,將一本簡單編纂過的冊子交給了霍危樓,其上針對緩解黃金膏之毒,列舉了數十劑方,湯藥、香藥丸、針經脈絡等條理分明,名目極細,便是霍危樓一個外行人,隨便翻了翻冊子,也看懂了三兩分。
程蘊之又道:“我無法每個人都去問脈看診,因此這冊子上所記載的,針對體質年紀病狀和吸食黃金膏時日長短,皆做了不同說明,哪些人適合用什麼藥劑,又如何行針,亦寫了些禁忌之行,隻是如此一來,到底還是不能做到真的因人而異,效果會大打折扣,當然,如果遇到了醫術高明的大夫,憑著我寫的法子稍做些調整,效用便會更好。”
霍危樓眼底透著幾分鄭重,“中毒之人太多,程先生能做到這一步已經是濟世之行,先生可介懷我將詞方冊交給太醫院?”
程蘊之唇角彎了彎,“有何好介懷?這方冊我既獻得出來,便百無禁忌,隻有一樣,若隻是尋常大夫,便最好不要隨意改我的方子,更不可大改,此間湯藥、香藥丸等皆用藥極多,藥材亦有相克之理,一個錯漏,反倒會害人。”
此言在這簿冊之上亦有交代,霍危樓自應下,又看了眼薄若幽,便見她也亮著眸子多有期待,而霍危樓事不宜遲,拿了方冊便入了宮。
此物經由霍危樓的手獻入宮中,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令建和帝點了頭,又召集太醫院一眾禦醫會看,因其上論述完整,眾人尋不出錯漏,算得上是眼下最完美的良策,建和帝當即拍板,立刻將其上醫治之策落實至城南病營。
命令都下下去了,建和帝方才問霍危樓製定此方之人是誰,霍危樓自然據實已告,一聽是當年程家的人,建和帝蹙眉有些不喜。
事發十多年,可到底是被他親口下旨定罪之人,建和帝自然心有芥蒂,霍危樓也未多言,隻將從西南送回來的奏報給建和帝看。
西南之地黃金膏興起日久,幾個州府內病癮者不分男女老少,是京城的千百倍,不僅如此,甚至還有朝官中此毒,地方父母官掌握著州府吏治命脈,平日裡瀆職貪腐便已經是重罪,倘若官吏們再重此毒,可想而知會有哪般大亂!
建和帝到底不是昏庸之主,很快定下心思,“有沒有用還無從知曉,且先用著吧,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霍危樓這時略一遲疑,麵露幾分難色,建和帝挑眉,“你這神情倒是難得,還有何事?”
霍危樓便有些自責的道:“這位大夫的身份我早已知曉,隻是當年之事,我亦知道幾分,因此並未介懷,期初他並無把握,不敢貿然獻策,陛下也知道,如今事關重大,太醫院尚且不敢擔責,他如今一介草民,更是頗多權衡。”
建和帝蹙眉,“那你是如何說服他的?”
“我對他做了許諾,倘若此番治病的法子奏效,那他便是立下了不世之功,到時候我說會替他向陛下求情,令陛下有所封賞。”
建和帝眉頭皺得更深,霍危樓繼續道:“不過他並不貪榮華富貴,他隻有一個請求,倘若此番真的救了人,他想請陛下恢複程家清譽,且令程家後人繼續行醫。”
建和帝忍不住拍了拍椅臂,“你當真會許願啊,什麼樣的願你都敢應?你便知道朕會答應?朕若不應,你武昭侯的臉麵可如何保得住?”
霍危樓扯唇,“陛下為政素來以百姓為重,此番幾乎要鬨成國難,相較之下,下一道恩旨替一個沒名沒姓的氏族添幾分聲名又算得了什麼。”
建和帝歎了口氣,“那還能怎麼辦?人還是要救的,不過,也得看他這治病之策有無效用。”微微一頓,建和帝又道:“此前派去西南的人動作太慢了,此法若當真有效,也不必彆人去了,你親自去西南走一趟,花個半年功夫,將西南幾處州府好好整治整治。”
一聽此言,霍危樓心中微沉,若是往常,這般差事便也去了,可西南一帶的情狀他有些了解,若要整飭乾淨,半年功夫都不夠,可如今他一旦離京,豈非半年見不到薄若幽?
見他未應聲,建和帝挑眉,“怎地了?你有更好的法子?”
霍危樓沒有更好的法子,西南的黃金膏之毒,除了沈家牽頭,如今更牽連著當地世族權貴,任何一個普通的朝官去了西南,隻會被繞的團團轉,連他自己都覺得,此事交給誰,都不如交給他來的利落果決,可一去半年之久,他是當真有些遲疑。
然而也不過兩瞬功夫,霍危樓恭謹的應聲,“的確沒有更好的人選。”
建和帝點頭,不知想到什麼,又語聲微沉,“朕也知道令你常年奔走在外頗為辛勞,可這漫潮上下,論朕的信任你是獨一份,論手段威信,旁人更是難比的上你,這幾日戶部的案子有大理寺和刑部定案,你便好生歇歇,免得到時候累著。”
霍危樓連忙謝天子體恤之恩。
出了宮門,霍危樓心底便沉甸甸的,他是信程蘊之的,尤其親眼看著霍輕鴻的轉變,再加上程蘊之格外謹慎,寧願多花時日考證亦不急著獻策貪功,更令他在獻出方冊之時便相信他的法子定是有用,這便也意味著一月以後他定會離京。
如今已經是五月盛夏,待六月離京,少說得在西南蹉跎小半年功夫,等他歸來,便已年末,思及此,霍危樓隻覺一顆心焦躁起來。
西南之地並非他當差去過最遠之地,黃金膏之毒,亦不算最麻煩的差事,可如今心頭多了個牽掛的人,便也多了私心,再不似往日那般毫無顧忌,好似天子手中無情無欲的刀。
霍危樓沉著臉,令馬車往刑部衙門去,手頭越是忙亂,他反而最清楚眼下最應該做什麼,他過去這二十三年的人生,便好似一場步步為營的棋局,他一早就算好了往後百步該如何落子,可他沒想到遇見了薄若幽,一切需要重新布局。
等霍危樓晚間回侯府之時,便發現林昭竟到了府中,他乃是探望霍輕鴻而來,聽聞霍危樓回來,忙來主院拜見,霍危樓打量著林昭,眼底波瀾不驚,隻要不想到薄若幽,霍危樓對林昭這樣的世家年輕一輩還是頗為看重。
他神態自若,卻不想林昭今日有些不識眼色,“侯爺,聽說今日已經有了解黃金膏之毒的法子,可是程伯伯獻策的?”
霍危樓點頭應是,林昭便問:“聽福公公說,侯爺還有心替程伯伯家平反?”
霍危樓摩挲著指節上的黑玉扳指,麵上滴水不漏,“此番若當真能救人,那便是立了大功,為程家平反也是應該的,且當年之事程家說來也無錯。”
林昭麵露喜色,可看著霍危樓的目光卻有些審視之感,林昭縱然年少俊傑,可在洞察人心上哪裡是霍危樓的手段,他波瀾不驚的望著林昭,心知他此來自有目的。
“那太好了!二妹妹跟著程伯伯,在京城之中無依無靠,若程家恢複從前的名譽地位,二妹妹也能好過許多,將來無論是婚嫁還是如何,也有了個依靠。”
霍危樓麵不改色的道:“說起婚嫁,薄氏的事,你和你父親想必都焦頭爛額。”
說起此事,林昭麵色頓變,一來薄氏真的有罪,二來,霍危樓此言,亦有些考較試探之感,他忙道:“這陣子的確有些作難,不過侯爺放心,父親素來公允,此番也不會徇私。”
霍危樓點頭,“這是自然,你父親為官如何我知道,隻是如此一來,你的婚事隻怕要多受人非議,不過你父親和薄氏大房乃是世交,想來也彆無他法。”
林昭莫名一陣麵熱,“是,婚事不會更改。”
霍危樓又誇讚林家乃是守信義之人,林昭聽著心底有些無奈,見時辰不早,他不由起身告辭,出門之時,身影頗有些狼狽。
他人剛走,霍危樓的臉色便徹底的沉了下來,此時夜色已經籠罩下來,一輪清月斜斜掛在半空,清輝瀉地,滿目銀華,時辰實在是太晚了,可他卻覺得有些鬱氣。
隻猶豫了片刻,他便開口,“來人,備車馬。”
福公公不解的進來,“侯爺打算去何處?這般晚了……”
霍危樓沒說話,福公公眼珠兒一轉,“侯爺不會是要去找幽幽吧?”
若是公事,霍危樓不可能閉口不言,而對霍危樓而言,私事也隻有和薄若幽有關的他才會如此沉默。
福公公苦笑一瞬,“林公子說了什麼惹得侯爺不快了?”
霍危樓搖了搖頭,高深莫測的,並不將不快露的太過明顯,仿佛如此顯得太過小家子氣,他又道:“派個人去公主府說一聲,今夜我要去探望母親。”
福公公一訝,忙道:“那老奴親自過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