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侍奉的嬤嬤侍女們麵色微變,可很快所有人斂下異樣,隻是看她的目光越發恭敬,薄若幽聽得心頭直跳,正狐疑的看霍危樓,長公主卻麵露喜色,“看,我不曾記錯!既是如此,你該喚我母親才是啊,你來,來陪我作畫——”
她拉住薄若幽,相觸的那一刹那薄若幽便去看她的手,她的手保養的極好,細膩白瓷一般,可她卻發現她掌心有幾道凸起,當帶她走至書案前放手,薄若幽果然在她手上看到了幾處疤痕,她心頭微緊,望著眼前這張笑顏,一顆心有些沉重。
長公主看著病況好轉如常人一般,可又活在所有人為她編織的幻境裡,此時自己也入了這幻境,她不由得提起心神,生怕自己說錯了話打破了這幻境。
這時她聽見長公主笑道:“你可會作畫?”
這屋子裡掛滿了畫卷,多為筆鋒銳利格局恢弘的水墨畫,看得出趙淩霄極愛此道,且氣性極高,胸懷遼闊,擅精巧技法,薄若幽搖頭,“我畫的不好……”
“無礙,我來教你,你看我畫——”
她說著繞去書案之後,抬手落筆,薄若幽順著她筆尖看去,麵色瞬間一變。
那畫紙不過十多寸大小,此刻上麵卻畫了一個赤紅織金繡鳳紋繈褓,繈褓內是個憨態可掬的嬰孩,看起來不過周歲大小,眉眼彎彎,一看便是個女孩兒。
她瞬間明白,這是長公主夭折的女兒,是霍危樓的親妹妹。
然而令薄若幽更意外的卻是畫上筆法,她作畫線條柔和寫意,用色鮮豔大膽,與周圍掛著的水墨山水畫截然不同,她指尖輕顫了一下,正覺惶惑,霍危樓卻站在了他身後,他也看到了書案上的畫作,卻毫無意外。
長公主沉浸在作畫之中,前一刻還說要教薄若幽,下一刻卻已忘記,隻是麵上帶著柔和的笑,人亦輕鬆自在,若非眼角眉梢多有皺紋,薄若幽甚至覺得她有些天真情態,霍危樓拉著她往後退了兩步。
“她記不清事,忘性亦大,此處從前是父親的畫閣,後來不知哪年開始,她稍稍好轉些,便將此處當做了自己之地,見到父親之物,也不以為意,隻有在這個時候,我才能出現在她眼前,否則,便得遠遠躲著不能讓她瞧見,她眼下多半記著我妹妹還活著。”
患了瘋病之人,看似癲狂錯亂,卻也有自己的一套認知和章法,然而長公主久病,且病的極重,如今這般能維持表麵平和已經十分不易。
薄若幽隻覺揪心,本以為福公公所言之好轉是她已神誌如常,“若如此能輕鬆高興,那也極好,隻消周圍人小心伺候便是。”
一輩子活在一個顛倒錯亂的人世間,隻要不露蹤跡,有人侍奉,與她而言,也比記起所有禍事,亦或清醒明白來的要好,薄若幽望著長公主,尤其心疼她。
長公主果真一個人作畫,霍危樓和薄若幽等了許久,隻等她將最後一筆畫完,有些疲憊的歎了口氣,霍危樓才開口道:“母親,我好容易回來一次,讓我陪您用晚膳吧。”
“好好好,你又要回北境了。”她麵露愁容,心疼的望著霍危樓,這一次無人再糾正她。
夏日夜間也頗多暑意,晚膳便擺在水閣偏廳之中,兩麵窗扇大開,水塘中帶著荷香的涼風徐徐而入,若長公主言辭間未曾顛三倒四,薄若幽會覺得此般光景極好。
她儘力的配合長公主言笑,但凡有不知如何作答的,也有霍危樓幫她,她隻覺自己入了戲本子,唱念做打卻分得清幻與真,唯獨長公主是入戲至深的那人,一群人陪她唱一場戲,無人敢驚醒她。
薄若幽本以為隻要能平順的用完晚膳,等他們告辭了,少了陌生人打擾,長公主便能將這場戲繼續唱下去,可她沒想到,晚膳還未用完,長公主便醒了。
那是一道荷葉蓮子羹,是膳末的羹湯小食,清甜的香氣令薄若幽新生喜歡,她更覺得,長公主一定也喜歡這清甜的味道,可就在湯羹放下的一瞬間,長公主麵上溫柔的笑意瞬間收的乾乾淨淨,她眉頭幾皺,慘白的麵皮詭異的抽動了一下,然後緩緩起身,在霍危樓剛意識到不好之時,她抬手便將那湯盅砸在了地上!
瓷片裂聲而碎,滾燙的湯羹四濺,她好似變了個人一般滿臉厲色,她又轉身,一眼看到了霍危樓,錐心的恨意從她眼底迸發,她死死盯著他的眉眼,忽然怒意勃然的尖叫了起來,身邊的茶盞碗筷被她揮在地上,她又似憎惡怪物一般的往後退去!
薄若幽驚的呼吸都屏了住。
片刻前她有多溫柔優雅,此刻便有多歇斯底裡,而她步步後退,一腳踩在碎瓷湯羹之上,眼看著就要倒在滿地瓷片中——
霍危樓本就在她身側,他眼疾手快上前將她手臂扶住,朝外喝道:“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