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珣知道愛女能擔事,想著她和霍珩之前一路同行也頗為熟稔, 沉吟片刻, 就答應下來。
不過他讓晏蓉徐行, 待他抓緊時間打點好諸事,便在後頭趕上。
到底是不放心女兒獨自出行了,哪怕晏蓉經曆過洛陽風雲變幻, 在父母潛意識中, 她還是個年不過十九的嬌嬌女兒。
晏蓉自然不會拒絕的, 父親是晏氏家主,他的到來,能最大限度表示晏氏鄭重之意。不過她叮囑一點,讓晏珣萬不可趕路太過,舟車勞頓,要知道道路並不平坦。
她先到一步, 與霍珩先進行磋商也不是不行的。
晏辭說:“阿姐放心, 我會和阿石伯多說幾遍的。”
阿石伯是府裡的大管事,伺候了晏珣幾十年, 是他乳母的大兒子, 忠心耿耿,最以主子身體健康為重, 有時候,晏珣都拗不過他。
晏蓉滿意點頭:“阿辭做得對。”
晏珣失笑搖頭, 被兒女管著, 不得自由, 這甜蜜的拘束他是樂在其中。
他也無過高野望,隻盼亂世中一家安定平穩,不遭遇兵亂之禍。
既然三人議定,那事不宜遲,晏蓉決定:“阿爹,我明天啟程。”
“好!”
晏珣點頭,他立即揚聲喚人進門。這一夜,太守府外書房的燈亮到半夜,父女三人才堪堪把出行諸事安排妥當。
次日,晏蓉出發。
說實話,有了之前一次同行經曆,她對此行頗有信心,畢竟,這是一次雙贏的結盟。
霍珩應該會非常樂意的。
*
晏蓉正琢磨著霍珩,她卻不知道,霍珩這邊也在討論她。
或者說,一開始是討論並州異動的。
霍珩坐在浮雕雲紋的黑漆長案上首,將手中的一張寫滿字的窄小布帛遞給左下手的陸禮,待大夥兒都傳閱了一遍,他食指點了點長案,沉聲問:“並州異動,晏慶調動部曲,欲吞並太原上黨,諸位有何見解?”
“主公!萬萬不可讓其得逞!”
陸禮立即道:“並州幅員遼闊,乃北地第一大州,又與我冀州相鄰。今並州九郡,晏慶已占其七,此人野心勃勃,若餘下的太原上黨二郡再被其所得,將與我方有大不利。”
並州北鄰匈奴,南邊又以奔湧黃河為界,西邊涼州,東邊冀州。兩州將士皆悍勇,而涼州荒蕪,冀州平原物阜民豐。晏慶野心昭然若揭,一旦他一統並州,必然對冀州虎視眈眈。
霍珩頷首:“先生所言極是。”
他不懼晏慶,但兩個北方最大的軍閥對戰,即便勝利者,損傷也不會少,敵人壯大等於削弱自己,霍珩沒必要將自己置於被動境地。
以上是按局勢所作出的分析,至於私心裡,有晏蓉在,晏慶欲攻打太原一接到信報,霍珩的臉立即就沉下來了。
陸禮接著又說:“我西境隔了太行山,本與太原晏氏相鄰,晏珣此人素有君子之風,晏氏也與主公是世交,由他阻隔西河晏慶,本為上上之選。”
晏慶一統並州,肯定會覬覦冀州,那麼早已將冀州收於麾下的霍珩,難道就沒有瞄準過並州?
答案肯定是不可能的。
然而這是一場改變整個北地局勢的大戰,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彼此都需要一個很好的契機,獲勝是目的,但過程也不能過分損兵折將。
誰也不能否認,晏慶是塊硬骨頭。
陸禮這個結論一出來,大夥兒紛紛附和,不過霍望補充了一個疑問:“先生此言不假,然西河勢強,太原勢弱,一旦戰事持久,恐怕於太原有大不利。”
並州九郡,其中太原上黨兩郡為大郡,占據了並州三分一的土地,但再大也比晏慶這邊小一倍,且戰場還在太原,一旦打持久戰,優勢在晏慶一方。
一旦太原支撐不住,陸禮剛才分析的都是白搭,冀州出手援助倒能解此危,但霍望皺眉:“先生,咱們總不能白白襄助太原的吧?”
洛陽一行,霍望對晏蓉乃至白翎衛觀感都非常好,但也僅此而已,大家各為其主,他肯定首先考慮已方的利益的。
陸禮含笑捋須:“那是自然。”
他搖頭晃腦,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霍望撇了撇嘴,這些個文人高士,就是愛賣關子弄才乾,不過他嘀咕歸嘀咕,可不敢直言不諱,忙湊上前說:“先生莫要吊著某,快快說罷。”
霍珩也露出笑意,問:“那依先生所見,有何妙策?”
主公垂詢,陸禮神色一正,拱手道:“某以為,主公可趁機借此次太原之危,在並州撕開口子,以圖日後。”
“這口子該如何撕?”
霍珩聞言挑眉,陸禮肯定不會建議他出兵攻打太原的,那他所說的法子,難道是……
他眼前晃過晏蓉笑顏如花的玉容,麵上不動聲色,道:“先生有何計策,且快快說來。”
陸禮果然捋須笑道:“晏氏有好女,主公乃當世偉男兒,太原求好婿,我冀州主母位空懸,鄴城打開喜慶之門,迎晏氏女結秦晉之好。”
“自此太原冀州締結姻親之盟,眼下晏氏可借主公之勢震懾晏慶,解太原之危;他日,主公大可借道太原上黨,直取並州七郡。”
若親事成,想必借道之事太原晏氏會很樂意,畢竟一個是女婿,另一個則是明著要吞並自己的仇人。
至於太原上黨兩郡吧,既是姻親之家,看在主母麵子上,安分守己主公也不是容不下。
不費一兵一卒,即可達到雙贏的大好局麵,這個計策不可謂不妙,然而在座諸人卻已屏息凝神,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再吭聲。
哎哎,這話也就陸先生敢說,誰不知道主公主意大,他守孝三年結束後,執意不婚配,定要一統冀州再說,連太夫人都做不得他的主。
議事大廳落針可聞,陸禮用餘光偷偷瞄著上首的霍珩,見後者並未露出慍色。
他暗暗點頭。
陸禮瞥了大夥兒鵪鶉般的模樣,撇了撇嘴,繼續朗聲笑道:“主公出孝後又謀劃營救仲溪,婚事一再耽擱,如今卻是正正好。”
這個不知死活的還在說,難道看著主公看重他,所以有恃無恐吧?
大夥兒正低頭暗暗腹誹,不想上首霍珩低沉渾厚的聲音響起:“先生此計甚妙,諸位,以為如何?”
甚妙?!
主公居然沒有不悅,還說此計甚妙?!他不是不喜彆人乾預他的私事了嗎?!
太陽今天還是從東邊升起的吧?或者是自己聽岔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臉難以置信,更有甚者如霍望,這家夥居然直接伸手掏了掏耳朵。
“霍望,你來說說。”
霍珩直接點了他,霍望終於確信自己沒聽錯,他老老實實地說:“晏氏女足智多謀,胸有丘壑,若為霍氏主母,定讓主公無後顧之憂。”
霍望從前,曆來將婦人女子定位為需要保護的角色,但洛陽一行,卻有了一個晏蓉成為例外。
他佩服一個女子,生平第一次。
霍珩不置可否,又點幾人,都是去過洛陽的。
他得到的都是和霍望大同小異的答案。
陸禮笑道:“主公,此事宜早不宜遲。”
霍珩轉動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一樣的通透膩潤,這確實個新的,他從前貼身多年的那個,已在另一人手裡。
他緩緩道:“此事需先稟明太夫人。”
這就是同意了,陸禮捋須笑:“這是自然,主公婚配大事,自少不得太夫人操持。”
霍珩斜睨了他一眼,陸禮繼續笑說:“明日恰是為太夫人請平安脈之期,某正好與她分說一二。”
這是怕晏氏先悔婚,霍珩卻欲再次求娶,荀太夫人會不樂意了。
陸禮感歎,自己為了大齡未婚的主公的終身大事,可謂煞費苦心。
“今日到此為止,諸位散了罷。”
霍珩不再搭理對方,站起出了議事廳,徑自往後院大步行去。
陸禮這不正經的雖是好意,但卻不甚合他的心意,他既欲娶妻,自然得自己親口與祖母說。
他不疾不徐,過廊穿榭,離了前院,抵達後院垂花門前,徑直往西側荀太夫人所住的溧陽居而去。
霍家如今這座宅邸,乃百年傳承,列候規製,飛簷重脊,朱雀脊飾,瑞獸墀頭,莊嚴厚重,庭院深深,布局規整。仆役侍女來往無聲,秩序井然。
霍珩到了溧陽居門前,早有仆役飛奔入內稟報,他到得正房廊下,一蒼老女聲喜道:“是伯瑾麼?快快進屋!”
荀太夫人年近六旬,方臉長眉,麵有丘壑,一頭烏銀夾雜的鬢發梳得整整齊齊,挽成一個圓髻綰在腦後,戴一條嵌碧玉的眉勒子,一身靛藍色居家袍服。
她一聽孫子來了,很是歡喜,連聲喚進,又對下手的兒子笑吟吟道:“伯瑾來了。”
“是的,母親。”
荀太夫人生了三個兒子,兩個英年早逝,僅餘下一個霍溫。尤其經曆過假亡一事,母子再見恍如隔世,抱頭痛哭。後太夫人留兒子在溧陽居養傷,前些日子才搬回去。
霍溫手筋斷得很徹底,陸禮很是廢了一番功夫,用了刀砭奇法,強行接續,效果可謂當時罕見,治療後霍溫的手指就能動了。
不過也僅此而已,霍溫雙手行動能力依然遠遜於常人,粗大動作能行,但卻不能持稍有重量之物,精細動作如書寫之類的,卻是力有不逮。
饒是如此,霍溫依舊萬分慶幸,他能自己起居生活,不必如同廢人。
霍溫雖不能再上馬領兵,但他卻還擅長治民理政,傷愈後霍珩安排他進官署任文職,有了公務忙碌,他的精神較剛回歸冀州時是好出許多。
他是個孝子,剛從官署回家,連衣裳都未曾更換就先給緊著給老母親請安,見荀太夫人歡喜,他立即湊趣道:“母親這是有了孫兒就不稀罕兒子了。”
這個穩重男人長嗟短歎,十足的彩衣娛親,荀太夫人樂不可支,指著兒子道:“你這猴兒,一把年紀了,又不怕伯瑾笑話你。”
說有了孫兒就不稀罕兒子,這當然是假話,但霍珩卻極讓荀太夫人引以為傲的。這個孫兒,才能本事遠勝父祖,人中之傑也。也是因此,已逝的大兒媳彭氏雖不甚得她的心,但她卻十分慶幸將其聘為霍家婦。
因為對方生了一個相當優秀的兒子。
“笑話甚麼?”
霍珩已大步進門,問安見禮一番,他坐在荀太夫人右下首,笑道:“祖母可是在笑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