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少了嚴肅,多了和熙,眉目溫和,麵帶微笑。
其實霍珩隨著年齡增長,領軍時日愈久,威勢愈重,在外輕易不坦露情緒讓人窺探,如今也隻有小許至親能得他這般相對。荀太夫人,差不多是唯一的那一個。
荀太夫人是他的親祖母,幼時庇護他,還養了他很長一段時日。後來在五年前冀州最艱難的那段時日,更是祖孫二人互相鼓勵扶持走過來的,感情極深。
“誰要笑話你?”
荀太夫人沒好氣:“我如今隻操心你一件事,就是何日能聘個好女進我霍家門,給我添上幾個玄孫,我便無憾了。”
這是老太太最愛說的話題,自從孫兒出孝以後,經常就要念叨一番。以前霍珩隻說要先救回叔父,如今霍溫回來了,她便念得更頻繁了。
今日更是發展到,逮到機會就說一通。
由不得荀太夫人不急啊,霍珩都二十二了,在這個男子普遍十六七就成婚的眼下,他妥妥是個大齡男青年了。
當然了,以霍侯之勢,不要說二十二,即使是四十二,也有大把的名門貴女前仆後繼。但老太太不管這些,她隻知道每次一說婚配,孫兒總是無甚興趣,拒絕配合。
偏他說一不二,這種大事,即使是荀太夫人也不敢不經他同意就定下,隻得多多催促。
這回也是順口念叨兩句,按照慣例,霍珩會回答一句“孫兒暫無此念”,荀太夫人也習慣了,她甚至連接下來的勸說的話也能閉眼說出。無他,說過太多次了。
隻是這次有些不尋常,霍珩竟未答話,她說:“伯瑾,男大當婚,你……”
“咦?伯瑾?!”
荀太夫人不笨,相反她是個很聰慧的人,當年夫婿早喪,她一個人拉扯著三個兒子,硬是保著了霍氏基業。當年三個兒子最大的也就霍珩父親,十一歲。
如今是老了,不怎麼管事,但她腦子卻沒糊塗:“伯瑾?!”
她驚疑不定看向霍珩,又懷疑又不信,又有些努力壓抑地喜意。
霍珩長身而起,撩起下擺跪在荀太夫人膝下:“孫兒不孝,禮聘婚儀之事,還要祖母勞神。”
“好,好!”
猜測成真,荀太夫人大喜過望,一疊聲讓孫兒快快起來:“我這副老骨頭還能動,不為你們叔侄父子操心,還為何人?”
她拉孫子坐下身邊,笑得一臉皺紋舒展,又問:“伯瑾,你欲聘哪家貴女?快快告訴祖母!”
霍珩突然想成婚,那必定有看好的合適的婚配對象,老太太一邊琢磨著聘儀,一邊迫不及待詢問。
“晏氏有好女,孫兒欲求娶之,此事宜早不宜遲。”
霍珩話音一落,荀太夫人臉上的笑意微微一滯:“晏氏?!”
“哪個晏氏?”
霍珩狀若不覺,繼續道:“是太原晏氏。”他補充一句:“晏氏女聰敏靈秀,端莊賢淑,堪當霍家主母之責。”
“伯瑾。”
荀太夫人笑意漸漸收了起來,微微蹙眉:“晏氏先前與我家有婚盟之約,雖是天意弄人,但總歸是晏氏悔婚在前。”
是的,晏氏不得已悔婚,荀太夫人並非是個不明事理的人,她絲毫責怪未晏蓉乃至晏氏,甚至感同身受,很體諒對方。前兒孫子與晏氏女攜手出洛陽,就算對方沒有襄助救霍溫,她也讚同助其一臂之力的。
畢竟這是祖輩的交情了,後來太原來使致謝,兩家恢複通家之好她也十分認可。
她對晏氏女沒有厭惡,甚至因兒子提過的對方機敏,還頗有好感。
但以上種種,都不是她樂意再次聘晏氏女為孫媳婦的理由,事實上她從未想過。
她的孫子優秀如斯,為何一定得再太原晏氏身上死磕呢?
況且最重要的還不是這一點,荀太夫人嚴肅道:“伯瑾,她曾是大齊皇後。”
再嫁不是問題,時下婦人改嫁乃尋常之事,上至天子皇室,下至黎民百姓,待改嫁一事早司空見慣。
荀太夫人雖不大樂意孫子吃回頭草,但這是孫子的心意,那也不是不能接受。
最大的問題,其實是晏蓉曾經的皇後身份。
如今風起雲湧,各大諸侯你爭我奪,為的是什麼?還不是這大江南北的大好河山。
這是大夥兒心知肚明,表麵卻諱莫如深的秘密,冀州霍珩本是當世一流軍閥,現在公然迎娶大齊皇後,這是一件多麼讓人側目的事。
懷帝雖後來禪位成安陽王,但內裡真想如何,該知道的一個也不糊塗。
荀太夫人緩緩道:“伯瑾,你當三思而後行。”
進一步,則將霍氏門楣推向九重天之上;退一步,則萬丈深淵萬劫不複。如何謹慎也不為過。
她的孫子一向有章法,從不魯莽行事,為何突然就……
想起那個讓霍溫也捋須讚歎的晏氏女,荀太夫人皺了皺眉。
“霍氏占據河內沃野千裡,物阜民豐,娶不娶晏氏女,也是眾矢之的。”
霍珩既有意,什麼曾經悔婚,什麼皇後引人側目,他統統不在意。他既然要娶她,自然有信心護了家眷妻兒,乃至整個冀州。
且有朝一日,若有敵犯冀州,絕不會因為是霍珩娶了晏氏女,撕開一層層遮掩的皮,兼並稱雄才是彼此唯一目的。
霍珩真心欲聘晏蓉為妻,這點毋庸置疑,隻是他卻不是個線條粗大的魯莽之人,後宅關係他也知曉一二,不會未進門就陷她於太婆母不喜的尷尬境地。
所以他麵色如常地說:“祖母,聘晏氏女為霍家婦,乃陸禮所獻之計。”
“哦?”
一直不好插嘴的霍溫了怔了怔,他武力雖失,但眼光和判斷力仍在,立即道:“此策,莫不是陸先生為了日後取並州所獻?”
“正是。”
霍珩繼續道:“今日有密報傳來,西河晏慶大肆調遣部曲,壓向東境。早則十天半月,最遲年後,他必發兵取太原。”
霍溫曾是戰將,荀太夫人也不是一般內宅婦人,個中糾葛一聽就懂,二人聞言神色也凝重了起來。
“陸先生獻策,讓霍家與太原晏氏再續前緣,重結秦晉之好,以冀州之勢震懾晏慶。而太原上黨二郡,他日亦為我取並州七郡之門戶也。”
若非霍珩心悅晏蓉,他肯定毫不猶豫地否決這個提議,但是沒有如果。
荀太夫人緩緩頷首,道:“陸先生足智多謀,乃我霍氏之幸也。”
“既如此,晏氏女可娶。”
她立即同意了,在並州七郡的實際利益跟前,引人側目之說微不足道。
她忽有些傷感:“晏氏女乃先前你父親為你所定,你父親雖未事事如我意,但眼光還是有些的,晏氏女想必能為賢婦。”
這個話題,涉及去世長輩(兄嫂),誰也不好答話,荀太夫人想起早逝的大兒子,黯然半晌,才打起精神道:“伯瑾,那你呢?你可對晏氏女有意?”
孫兒娶媳,她一個當祖母的,自然希望夫妻和睦。
霍珩是個內斂的人,關於個人情感問題,若是旁人詢問,他肯定避而不答甚至不喜,但眼前的是他打小尊敬親近有加的祖母。
頓了頓,他道:“晏氏女秀外慧中,機敏善變,行事有章法,夾縫求生從不自怨自艾,遇驚變而不亂,尚有餘力尋求生路。”
沒錯,晏蓉這種不屈不饒的生命力,比她姝麗容貌要更能吸引霍珩的目光。機智,勇敢,胸有丘壑,自信飛揚,在重重艱險中,執意為自己掙出一片生天。
如涅槃鳳凰,浴火重生,耀眼得要灼傷旁觀者的眼球。這種從未在其他女性身上出現的特質,一下子切中了霍珩的意,娶她為妻之念,如燎原之火,一發不可收拾。
他從未想過自己的妻子是什麼模樣的,直到晏蓉的出現,讓他驀然覺得,自己的妻子就該是這樣,他欲與她攜手一生,舉案齊眉。
霍珩說得不多,但荀太夫人一下子聽明白了,晏氏女恰是與她大兒媳截然相反的女子。
霍珩的母親彭氏,為情一字傷人傷己,甚至陪上了自己的性命,讓婆母深惡痛絕,也給自己年幼的兒子帶來不可磨滅的陰影。
荀太夫人不再多言,立即頷首:“那就好,伯瑾,祖母備禮,你親自去太原一趟,求娶晏女。”
“謹遵祖母之命。”他正有此意。
*
荀太夫人是個非常有行動力的人,既然此事定下,次日她便開了庫房打點,揀選求親之禮,準備讓孫兒至太原求親。
霍珩麾下一眾部將幕僚早收到消息,大家不出意外發現,自己的主公近來心情很不錯。
陸禮笑而不語,他甚至到霍珩跟前自薦,說自己願一同前往太原,從旁協助,說服晏公,定會讓主公得償所願。
霍珩睨了眼這個笑得一臉促狹的青年文士,有些無奈,他知道陸禮是看破了,但也不介意。
沉吟半晌,他道:“也好,那有勞先生與我同去。”就讓陸禮充當大媒吧。
諸事皆妥,明日即可出發,待陸禮出去以後,他信手掏出懷裡那枚羊脂玉佩,細細把玩著。
最近他常把玩這枚玉佩,上麵的紋路他閉眼可知。也不知那小丫頭如今在作甚?可有想起他?
他若是不親自去太原求親,她可願意嫁予他?
霍珩細細回憶她的音容笑貌,她在身邊時隻覺有思慕之情,雖首次經曆但也尚能壓抑;兩人分離後,卻是思念頻頻似難克製。
這種情潮甚是陌生,他卻不排斥。
萬幸,他明日即啟程前往太原,求娶於她。
霍珩正睹物思人,隻是他沒想到,不待自己啟程求娶,當夜就先一步收到她抵達冀州的消息。
“啟稟主公,太原遣晏氏女公子、謀士趙關為使,目前已穿過丼陘,踏入冀州地界。”
陘,即是山脈中斷之處。
巍峨太行延綿八百餘裡,有八陘,在這個道路資源極其匱乏的時代,八陘乃聯通太行山東西的咽喉通道。晏蓉所走的,正是太原與鄴城之間最近的丼陘。
“好!”
霍珩一怔,大喜:“來人,備馬,我自親迎晏氏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