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席散宴比男席早很多, 呂氏去元和居逗弄日漸可愛的雙胞胎, 等阿寧和虎頭睡了, 她興致勃勃和晏蓉談笑八卦, 一直等到前頭宴散, 她才告彆起身。
登車到大門處侯了一陣, 霍珹才姍姍來遲,他也沒騎馬,直接被攙扶上了車。
一陣濃烈的酒氣隨他撲麵而來, 呂氏到嘴邊的抱怨咽下,有些心疼又生氣:“你看看你,又喝這麼多酒作甚?”
她連忙上前攙扶。
霍珹躺在鋪了厚厚絨麵軟墊的短榻上,擺擺手,“難得高興, 與荀家表兄許久不見了。”
他睜開眼,笑道:“我明日邀了表兄過府一敘,要煩勞夫人好生整治二桌席麵。”
這個理由真難說不對,呂氏絞了熱帕給他敷麵, 隻得叮囑道:“行, 那你明日可不許多喝。”
霍珹舉手, 笑著應喏:“標下謹遵夫人之令。”
呂氏沒好氣嗔他一眼,回身絞帕子。
霍珹笑意不變, 視線投向馬車頂壁木料的紋路, 眸光微微閃動。
……
*
荀續那邊就沒這麼愉快了。
他強撐著回到客院, 賞了霍府仆役並屏退, 換上心腹伺候時,臉立即陰下來了。
“主公,可是霍大郎君……”
說話的人聲音壓得極低,正是謀臣宋奕。這位跟隨了荀續足足十幾年,心腹股肱,沒什麼是他不知道的。
方才宴散,他也遠遠見霍珹堵荀續,登時就是一陣心驚肉跳。
荀續臉色陰沉,點了點頭,“他邀我明日去他家飲宴。”
宴無好宴,飲無好飲。
賓主二人麵色凝重,對視一眼。
荀續心頭一陣煩躁,低聲怒罵道:“他們這是究竟想要如何了?!”
他真又恨又懼,想不從,卻又不敢,害怕自己以前做下的那樁事被抖落出來。屆時不要說投誠結盟了,恐怕霍珩會立馬出兵蕩平幽州,將他剁成肉泥。
沒錯,荀續六年前,也參與進洛水密謀中去了。
都是年輕氣盛的一方軍閥,誰沒點雄心壯誌?荀續當然也不例外。他就曾垂涎過霍氏治下的三郡沃土。
你說兩家乃親眷,荀太夫人還在?
一個打小沒見過幾麵的姑祖母,能有多深情厚誼?利益當前,那點子血脈親情簡直不堪一擊。他與霍珹一拍即合,並經過對方的牽線搭橋,荀續毫不猶豫和陳佩晏慶結下盟約。
四人引導了當年洛水一側的藍田叛軍,導致霍襄晏豐鄧顯當場戰死。
晏慶陳佩謀算不可謂不成功,可惜冀州這邊卻非常不順。霍珩帶領著家將精兵艱難殺出重圍,回鄴城接掌了祖業,他的軍政才能比意料中還要強大太多,不過束發之年,就一一擊退諸多虎視眈眈的強敵。
甚至他沒有就此停下,而是乘勝一鼓作氣,徹底一統冀州。
荀氏霍氏,強弱立即顛倒,並迅速拉開距離。
荀續很慶幸,他當年聽取宋奕的計策,沒有一開始就撕開臉皮,而是借著襄助名聲出兵,見勢不好,他趕緊更改策略真相幫了一二,給圓了過去。
苦心籌謀失敗,幸運的是沒露出破綻,且因他有雪中送炭的“恩義”,兩家關係更勝一籌,他即使沒有參與並州青州大戰,也不影響結盟投誠。
當然隱患也是很大的,晏慶雖然敗北,但霍珹在,陳佩更在。這兩人都不是他可以滅口的,有這個秘辛被對方捏在手裡,他不得不被要挾。
此一時彼一時也,如今與霍氏結盟,是幽州荀氏最光明的一條大道,荀續也非常識時務地投於霍珩麾下。可惜陳佩和霍珹,卻如同入骨劇毒,如影隨形,擺不脫扔不下。
陳佩在兩個月前,就開始再次聯絡荀續,進行各種部署。荀續自是不願,他一直努力敷衍對方,並苦思擺脫之策。這次來冀州,雖路遠,但有個好處,陳佩為謹慎計,通信暫停了。
荀續還來不及喘口氣,現在又上來一個霍珹。
他算是想明白了,霍珹取而代之之心不死,這兩人大約是一直都有聯絡的。陳佩的信是不來了,但卻換上霍珹與他麵對麵直接談話。
荀續這幾個月以來,一直處於憂慮懼怕之中,這精神緊張都快到臨界點了,霍珹一出現,立即讓他憂懼成怒,一時心煩意亂,如困獸般來回踱步。
“主公,主公稍安勿躁。”
宋奕連忙勸:“明日先去聽聽那霍珹有何話說,我們再從長計議。”
路難行,那便徐徐圖之,萬不能先自亂陣腳啊。
宋奕又勸:“主公在外,萬萬不可露了聲息。”
被勸了很久,荀續勉強恢複鎮定,點點頭:“就依先生所言。”
如履薄冰說的就是他,隻能見一步走一步了。
*
次日,不管荀續願不願意,他都準時去了城西的霍宅,赴霍珹的邀約。
小輩們的聚會,霍溫沒參加,因為他被通知有緊急公務,一大早就趕回官衙處理去了。
霍珹在大門階下迎客,笑語晏晏:“表兄,請。”
荀續勉強笑笑,扔下馬韁,“孟宣先請。”
表兄弟並肩入去了東邊花廳,呂氏嘴裡雖抱怨,但整治席麵卻十分用心,炙鹿肉,鹿肉羹,魚膾肉膾等等,佳肴鋪陳一案,另有美酒佳釀。
霍珹輕拍了拍手,絲竹聲起,一列衣衫單薄的美姬款步入了前廳,翩翩起舞。
美食,美酒,美人,荀續卻如坐針氈,眼皮子半垂,酒一樽接一樽地喝著。
霍珹也不急,他慢慢品著酒,待一樽酒儘,方道:“看來表兄很喜歡這酒,待回去時,不妨多帶幾壇。”
他微微笑著:“這酒烈,後勁也大,不過表兄隻管放開喝,若是醉了也無妨,在小弟舍下歇了就是。”
荀續的斟酒的動作一滯,含糊應了兩句,不過他接下來喝酒的速度不得不放慢了許多。
宴席繼續,絲竹聲聲,美姬們一舞畢,自動自覺分成兩撥,柔媚偎依到堂上兩位男子身側,斟酒侍奉,巧言討好。
軟香溫玉緊貼,鶯聲細語,卻讓心下煩悶的荀續愈發焦躁。
他忍了又忍,最終忍無可忍,扔了酒樽,一把推開探手進他衣襟的美姬,倏地站起,“孟宣!你……”
“表兄!”
霍珹萬萬沒想到,荀續竟如此沉不住氣。這裡即便是他家,那也鄴城的一部分,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有否在霍珩的嚴密監視名單中,既然相邀宴飲,怎可不做戲做全套?
可是,荀續明顯不配合。
他當機立斷,站起對荀續身邊的諸舞姬怒喝:“汝等是如何伺候的?!還不下去領罰?滾!”
荀續酒樽倒了,清澈的酒液從長案滴滴答答流淌而下,浸透了他半幅寬袖。這麼圓過去挺恰當的,就連那個被推到的美姬,也以為是自己方才冒犯了貴客,嚇得魂不附體,跪倒連連求饒,又被拖了下去。
霍珹帶笑拱手致歉,又笑道:“真是敗興,那這酒索性就不喝了,你我兄弟二人手談一局,表兄以為如何?”
不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