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傷逝(1 / 2)

荀太夫人倒下以後, 就再沒起來過。

她病了, 大病來勢洶洶,很快就進入了時而昏迷,時而清醒的階段。

剛自城西霍宅被抬回來的時候,她問過全嫗,可是全嫗不敢說,她也沒有追問。

怔怔望著醬紫色的帳頂, 許久後回神, 她布滿細紋的眼角無聲落下兩行濁淚。

最後,她隻囑咐一句, 她無事,勿要往南邊胡亂傳消息, 擾了她孫子前頭的正事。

可惜老太太並沒如她所言的沒事, 反而當夜就起了高燒,繼而一發不可收拾。

不足半月, 尚疾醫隱晦暗示,太夫人竟呈油儘燈枯之相,須儘快通知君侯和夫人。

至此, 全嫗再不顧主子之令,立即走了八百裡加急的軍報通道, 將消息火速往南方傳報。

……

彼時, 已是九月下旬, 即使中原腹地的豫州也秋意極濃。霍珩已把兗豫兩州及淮水北岸的一眾事務理清, 預計數日內啟程返冀, 以防大雪封路難行。

晏蓉正領著申媼在收拾箱奩,衣裳鞋襪,夫妻日常管用之物,還有這幾個月來她淘到的新奇玩意。有阿寧的,有虎頭的,也有老太太的。

卻不想,乍聞此凶訊。

晏蓉猶記得那日下午,天陰沉沉的,她剛支起窗扇說一句,等會怕是要下雨,就聽見有急促的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很熟悉的腳步聲,卻罕見的帶了急切和慌亂,霍珩自前院狂奔而回,他麵上失去血色,對妻子道:“我們立即回鄴城,祖母病危!”

夫妻倆急急上路,拋棄一切箱奩,輕車簡從,出豫州,穿兗州,越山川渡黃河,踏上冀州地界。

從平輿歸鄴城,隻用了平時不到一半的時間。

一路顛簸,風塵仆仆,晏蓉來不及梳理整理,下車後立即和霍珩匆匆往溧陽居而去。

荀太夫人已近彌留。

昔日略有豐腴的老婦人,如今瘦得脫了相,像是一層皮蒙在骨頭上,麵色蠟黃,皮膚像蜘蛛網般多出了許多的皺褶紋路,沉沉暮氣,垂死之相畢現。

她陷入徹底昏迷已有二日,隻能勉強喂些米湯和藥汁維持生命,平躺上大床上蓋著厚厚的錦被,若非鼻端還有些紊亂的微弱氣息出入,恐怕無法判斷出她還活著。

“祖母!”

霍珩撲倒老太太床頭跪下,摸索著攢緊她的手,“祖母!是我,我回來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時。

霍珩出身雖高,然成長過程卻並非一路坦途,祖母庇護了年幼的他,養育他,教導他,及到先後喪父喪母,十七歲獨掌一軍,也是這位慈祥且睿智的老人站在背後支持他,鼓勵他。

如今不過是一個轉麵,這個康健的老人就這般氣息奄奄躺在床上垂死,他眼眶泛紅,握著老太太瘦骨嶙峋的手,一滴眼淚無聲落在床畔的墊褥上。

他連連呼喚,可惜床上人並無絲毫反應,晏蓉跪在他身側,見他用老太太的手捂住眼睛,寬闊的肩膀在微微聳動。

她心裡難受極了,也垂頭落下了淚。

……

荀太夫人已經到了藥石無靈的階段,任誰醫術再了得,也無法力挽狂瀾。

後腳趕回來的陸禮切了脈,在霍珩期盼的目光中艱難地搖了搖頭,隻開了一味獨參湯,道,就是這一兩日的功夫了。

整個霍府沉浸在哀傷當中,尤其霍珩,更是不眠不休守著老太太床頭。

他這樣,晏蓉卻不能跟著學,一場大白事在即,這內內外外的需要主人點頭決斷的事情太多,她隻能守在溧陽居正房的外間,守著老太太照顧夫君之餘,打點著各種大小事務。

自進家門後,霍珩滴水未進,再加上路上的風餐露宿,這樣乾熬著不行,晏蓉隻能勸他:“祖母說不得會醒,你這般模樣,她看著不是更難受牽掛?”

霍珩這才勉強起身,匆匆梳洗用了些吃食,又回到祖母床畔。

到了當天夜半,荀太夫人真的醒了。

眼皮子底下的眼珠子剛轉動了一下,霍珩就發現了,他立即湊上前,大聲呼喚:“祖母!祖母!”

荀太夫人似乎聽見了,眼珠子轉得更急,隻是足足候了盞茶功夫,她才睜開了眼睛。

她努力轉頭,看向孫子呼喚的方向,半晌,渙散的視線才重新有了焦距。

“伯……瑾,”聲音微弱,很啞,老太太乾枯的麵容上露出一個笑,“你……回來了。”

“是,是我回來了!”

霍珩淚流滿麵,攢緊祖母的手,“祖母,我回來晚了!”

“……不晚。”

老太太吃力地說了這一句話,又對無聲哭泣的晏蓉扯了個笑,道“好好……過日子,我這孫子,是個癡的。你……”還要好好照顧阿寧和虎頭。

她急促喘著氣,一句話無法說完全,晏蓉哭著點頭:“我會的!我會好好過日子,好生照顧阿寧和虎頭,還有阿彘和芽芽,祖母放心!”

老太太露出一抹發自內心的笑意,了結了一樁心事,良久,她喘均了氣,看了眼也低頭一臉哀色的霍琛和孫氏,道:“……聽你們兄長的。”

一世富貴平安,還是不會缺的。霍琛鼻端一酸,垂下淚,低低道:“孫兒曉得,祖母莫記掛。”

最後,老太太吃力將視線移到霍珩臉上。

“……不讓祖母當個明白鬼麼?”

“祖母?!”

她露出一抹似哭非哭的笑,喃喃道:“不然,……祖母怕是,死不瞑目……”

一句話,擊潰了霍珩原來的所有打算,他抹了一把了臉,閉目良久,睜開後,終於低低道:“兩年多前,……”

他從自晏慶處獲悉內應消息開始說起,一直說到洛水之側的大變是有人精心設計,再然後說抽絲剝繭發現霍珹,然後是荀續,所有的所有,和盤托出。

荀太夫人越聽眼睛瞪得越大,她不自覺死死抓著孫子的手,呼吸越來越急促,到最後微張著嘴巴喘氣,像是被撈出水麵垂死的魚。安靜的室內僅聽見霍珩低沉的講述聲,和她“赫嘶”“赫嘶”的拚命掙紮吸氣聲。

晏蓉閉眼,不忍心再看。

“……那,仲溪呢?”

老太太的眼珠轉動越來越緩慢,但她還是費力地看往後麵看去,“仲溪……”

“……”

霍珩閉目,不忍再說。

“……我知道,我知道。”

荀太夫人喃喃道:“他早告訴我了,他……說他不孝,……不能侍奉,在我……膝下了。”

聲音已輕微得連霍珩都幾乎無法聽清楚,最後一個字說罷,他隻覺臂彎猛地一沉,荀太夫人已閉上雙目,徹底咽下最後一口氣。

“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