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狗
我在中原的辦公室裡趴了很久,久到天色完全黑下來,我才從昏沉中醒來,翻出黑外套披在身上。
——那是中原曾經用過的外套,作為港口黑手黨的傳統,將你引領入組織的人會送你一個他的物件。
我的身材太過瘦小了,外套對我來說不太合身。衣擺長至膝蓋,衣袖比我伸直的手臂還要長一截,恰把訓練的傷痕全部蓋住。
不過我挺滿意的,因為這和太宰先生很像。太宰先生不愛把手伸進袖子裡,因此他的衣袖也常常這樣耷拉著垂下。
我強忍著肺腑的疼痛一步步離開事務所。守門的港黑成員正巧在換班,有個墨鏡大叔還對我打招呼:“竹下君今天這麼晚下班啊?”
“是的。”
今天傷得重,剛剛才爬起來。
他就是在我剛來時對我舉槍的那個男人,後來碰見過幾次,算有緣分。
“您的臉色很差勁,請保重身體。”這大叔還挺熱心。
“謝謝,我會注意的。”
港黑成員的素質值得誇讚。
我連續一周從中原的辦公室裡一臉腎虛地走出來,一天比一天臉色差,他們的傳聞裡我的身份從人肉沙包到泄欲工具應有儘有。
但當我從他們麵前走過時,他們戴著墨鏡威嚴地挺立,連一絲異樣都不顯。
甚至還有這樣的大叔,不顧風言風語,遇上我就寒暄幾句,關心我的身體。
可惜的是我要辜負他的關心了,在中原嚴格的訓練下,我看不到什麼讓自己完好無損的可能性。
*
第二天,我去港黑醫院做了檢查、領了藥物,拒絕了護士小姐讓我留院察看的建議,發動“虛無”去找太宰先生。
訓練實在太累了,讓我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找尋。如今壓抑了一整周的思念蠢蠢欲動,近乎瘋狂。
我偷偷違背了上司中原中也“不允許在訓練以外使用能力”的要求,在港黑大樓的牆體間來回穿梭,上上下下地飄蕩,匆匆趕往每個太宰先生可能存在的地方。
沒有、沒有、沒有……
就連中原中也和森鷗外都遇到兩次了,太宰先生在哪裡?
出外勤了?
我很不甘心,這是難得放假的一天,卻見不到他。
我尋遍今日黑手黨活動的地點,終於不得不失望地承認,太宰先生真的出外勤去了。
夕陽西下,一波黑手黨下班回家了。我見到一個熟麵孔,怏怏地跟在他身後。
我跟隨的人叫織田作之助,他是港口黑手黨一個最下級成員,因為不殺人的信條而整日處理一些無聊的雜活。
他還有個令我重視的身份——偶爾和太宰先生一起喝酒的朋友。
太宰先生的住所裡沒有人,我姑且再賭一把。
我飄在織田身後,跟著他來到店名為Lupin的酒館。
天色昏暗,酒館內已點起煤油燈。
織田一步步走下樓梯,拐過轉角時,他和我同時看到了吧台前用手指把玩著酒杯的人影。
太宰先生。
我說不清這是什麼樣的巧合,今日我來過三次這家太宰先生常來的酒館,都沒有遇見他。
而織田一來,太宰先生就在這裡。
“嗨,織田作。”
太宰高興地叫了一聲。
我也想他這樣高興地叫我一聲“嗨,竹下”或者“嗨,秋”,但我知道那是做夢。
織田坐在太宰先生右邊,酒保直接把蒸餾酒的杯子放在他麵前。
我小心地飄到太宰先生左邊的座位上,千萬注意沒有碰到他,然後沉默地聽他們交流一些瑣碎而隨意的東西。
太宰在織田麵前會有許多生動的表情,這些表情源於他內心真實而跳躍的情緒反映。
我太習慣這些了,習慣太宰先生任何一丁點毫無預兆的情緒變化,習慣他在部下麵前的精明、在搭檔麵前的惡劣、在朋友麵前的孩子氣。
然而這次當他在織田麵前活潑地笑起來時,我竟感到一絲妒忌的酸楚。
“哎,織田作,前些日子我遇到了一條小狗。”太宰道。
織田作之助:“小狗?”
太宰:“一條碧藍色眼睛的小狗。外表看起來很是乖巧,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隻因為你看了他一眼,就圍著你滴溜溜地轉,好像隨時都要撲上來舔你的臉。”
碧藍色眼睛……
我意識到了什麼,心跳有些加速。
“是嗎,後來怎麼樣了?”
織田總是這樣,能不帶任何想法地接下太宰先生的話。
“後來我把他攆走了。”太宰說。
“為什麼?”
問得好!
我在心中為織田作之助鼓掌。
“因為我不想在港口Mafia養狗。”
“真是正當的理由啊。”織田感歎道。
“據說狗是人類最忠誠的夥伴。”太宰搖了搖手中的酒杯。
織田:“是有這個說法。”
“那種仿佛要將一切奉獻給你的忠誠,竟讓我有種錯覺,不知他是我的所有物,還是我是他的所有物。”
太宰不滿地喃喃道。
“呐,織田作,這種一見傾心的忠誠,是可能真實存在的麼?”
“你的描述過於形而上了,我難以想象。”織田道,“……或許是存在的吧。一見鐘情都存在了,何況一見忠誠?”
“嘛,有道理。但是,一見鐘情是最容易出現也最容易消退的情感,往往相當不靠譜呢。也不知道狗和人相不相同。”
織田抿了口酒:“說著說著都不像在說一條狗了。”
“誰知道呢?”太宰笑眯了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