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亭晚午睡了許久,到了筵席的時辰, 昏昏沉沉地被丫鬟婆子們叫醒, 梳洗打扮了一番,此時坐在筵席之上, 望著滿目佳肴,意識才漸漸回籠清醒。
薛亭晚不喜羊肉膻味,好在桌上南北水陸,山海乾鮮一應俱全, 略飲了口桂花酒釀, 隻拿了銀筷夾了蜜酒煨刀魚入口。
這刀魚清蒸之前用快刀刮取魚片,抽出整條骨刺, 以中火煎至兩麵焦黃,再用火腿湯、雞湯、筍湯煨之, 吃起來滑嫩無刺, 鮮妙絕倫。
再一看, 手邊兒還擺著一甌兒“胭脂鵝脯”, 胭脂紅色的鵝肉看起來粉喜人, 肉嫩而豐。
薛亭晚素來喜歡甜口的吃食,一連夾了兩塊胭脂鵝脯入口,意猶未儘,還欲伸筷, 卻被裴勍輕輕按住了筷子。
這鵝胸脯肉先用鹽醃製, 再烹製成熟, 輔之以黃酒、蜂蜜醃漬, 入口未免太過甜膩。
前段時日薛亭晚牙痛,從京城到草原的一路上,黃連清心湯不離手,現在想想,那苦味兒仿佛還彌漫在喉頭。
薛亭晚還記得喝藥的苦楚,這會兒倒也不任性,當即放下了銀筷,指了指那一例火腿鮮筍湯,“要喝這個。”
裴勍聞言,拿纏枝蓮紋銀碗盛了一盞湯,送到她手裡。
世人誰不知道,裴國公為人冷漠疏離,不動聲色便能拒人於千裡之外,如今對著薛亭晚這副親力親為的溫柔模樣,直把一旁伺候的宮婢看的目瞪口呆。
薛亭晚剛用了口湯,燕媽媽上前,低聲和薛亭晚耳語了一番,細細說了薛樓月和側妃內鬥爭寵,飲下涼藥之毒,以後都不能孕育子嗣的事情。
薛亭晚一驚,下意識轉頭去看薛樓月,隻見她果然一副失血過多,神色灰敗的模樣。
薛亭晚並不知道這是裴勍心腹的手筆,隻以為是薛樓月遭了報應,給柳側妃下這種絕育之藥不成,到頭來自己反倒中了招。
裴勍見薛亭晚眉頭微蹙,啟唇道,“怎麼了?”
薛亭晚如實把薛樓月的事兒說了,裴勍臉上神色淡淡,隻道,“種其因者,須食其果。阿晚是在同情她麼?”
薛亭晚搖搖頭,小臉兒上難掩失落,“我隻是在感喟——我們做了數十年的姐妹,不是親生,宛如親生。不曾想,短短兩年的功夫,她被心魔所惑,被嫉恨衝昏了頭,屢屢做下害人之事,奈何善惡到頭終有報,多行不義必自斃,到頭來竟落到如此境地,落得個如此淒慘下場。實在叫我難受。”
裴勍安慰道,“事情都過去了。”
薛亭晚點點頭,靠在裴勍肩頭沉默許久,才柔聲道,“五年前來草原時年紀尚小,父候母親不放心我獨自一人縱馬青山,實在是遺憾非常。如今再次造訪塞外盛景,我想去信馬由韁,看碧波千裡。不知淳郎什麼時候得空?”
裴勍低頭輕吻美人兒的鬢發,溫聲道,“明日咱們便去,如何?”
律琰剛舉著酒杯行過來,便看見這鴛鴦交頸的場麵,縱使塔爾特民風奔放,律琰還是紅了臉,笑道,“國公爺和縣主真真恩愛非常,看來律琰來的不是時候。”
這兩日兩國議事,裴勍對這位謙遜有禮、不矜不驕的二王子印象頗好,又得知他曾仗義出手,下令叫塔爾特兵吏們作證,揪出陷害薛亭晚的幕後黑手,噙了一抹笑,起身道謝,“今日多謝王子出手相助,我代夫人敬王子一杯。”
薛亭晚亦笑道,“多謝王子仗義出手,本縣主才能查出幕後真凶,洗刷冤屈。”
律琰擺手,露出兩頰深深酒渦,淩厲的五官顯得溫和許多,“縣主和國公爺客氣了,我的生母是大齊人氏,身體裡流著著大齊人的一半血脈,見到縣主有難,理應伸以援手。再者,那些兵吏們既然知道內情,也理應說出真相,律琰隻不過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
帳中眾人推杯換盞,往來寒暄,兩國交好仿佛親如一家,三人說話的功夫,忽聞一陣喧鬨,繼而便看到一人掩麵匆匆跑出了帳子。
薛亭晚看到那抹纖細背影,覺得有些眼熟,下意識望向勇毅王府的宴桌,果然見懷敬臉色陰沉,身旁還站著提督統領崔大人家那位瞎了眼的公子,而懷敏郡主卻不知何處去了。
懷敬急於拉攏提督統領崔大人為自己所用,今日筵席,完全不顧懷敏的意願,特意安排崔公子和懷敏郡主見麵,這才有了方才懷敏掩麵逃出帳去的一幕。
望著佳人的身影消失在帳門處,律琰告罪一聲,提步便追了出去。
薛亭晚見狀,不禁錯愕,又思及這兩日律琰和懷敏郡主的互動,抬眸望向裴勍,訝然道,“莫非......莫非律琰王子對懷敏郡主......”
裴勍握上她的肩頭,勾唇道,“姻緣天定,可遇不可求。律琰氣度過人,是個可堪大用之才,倘若能和懷敏郡主成就一場緣分,亦是一段佳話。”
........
月上中天,繁星璀璨,懷敏郡主漫無目的地狂奔了許久,等到雙腿如灌鉛一般跑不動了,方伏在高大的樹乾上痛哭不止。
她哭的悲不自勝,哀毀骨立,等到眼淚都流乾了,方察覺身後有腳步聲響起。
律琰倒也落落大方,見她止了哭聲,大步上前,遞過去一方手帕,“懷敏郡主,莫要哭了。”
懷敏沒有接絲帕,抬了含淚的眼眸,靜靜看著他,“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
律琰神色真誠,定定望著她,“塞外夜黑風高,常有野獸作祟,郡主一人跑出來,叫人擔心,律琰隻想跟在郡主身後,遠遠看著郡主,也就安心了。”
“遠遠看著我?你可了解本郡主是什麼樣的人?”
懷敏聞目光如刀,仿佛要直直看到他心裡,“也不妨告訴你——我的父親纏綿病榻,哥哥狼子野心,急不可待想把我當做貨物交換出去,我的嫂嫂陰狠歹毒,下毒加害側妃腹中之子,甚至栽贓嫁禍永嘉縣主!你看,這就是我的家人。說不定,我和他們一樣,都是些奸詐之徒。”
她冷笑一聲,質問道,“王子對我了解幾分,就敢說出來‘願意在身後遠遠看著我’這種話?”
她眼圈紅紅,含著瑩瑩熱淚,律琰攥緊了雙手,心痛如刀,想替她擦一擦眼淚,迎著她清亮如雪的目光,終是忍住了。
“是,我隻是一個異國王子,初來乍到,什麼都不知道,對你了解也不多。可我律琰一向用真心看人,郡主和他們不一樣。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卻可以選擇自己的道路和堅守。懷敏,你又有何錯?不要因著家人的錯責怪自己,更不要.....質疑我的真心。”
他神色哀哀,口中一字一句卻坦坦蕩蕩,懷敏看著眼前的男人,忽然後悔自己方才說了那樣一段傷人的話,想出口補救一番,又聽律琰苦笑,“不過才第三次見麵,我說這些真心不真心的做什麼......是我唐突了,還望郡主見諒。”
懷敏雙頰微紅,咽下了喉頭的話,伸手接過了他手中的絲帕,低聲道,“我沒有怪你。”
手中突然一空,律琰微微一愣,頓了頓,方鼓起勇氣朝她伸了手,“草原的夜晚分外靜謐,縱馬馳騁方覺心境開闊,煩惱儘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