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外跪著一地的家仆, 全是在裴國公府伺候多年的老人, 一位婆子斟酌著開口, “主母, 辛小姐芳齡未嫁, 又和爺有過一段青梅竹馬的交情,此事確實是真的,京南一帶也有些傳聞.......爺幼時在邵氏老宅隻待了短短一年,之後便久居京城, 多年以來, 和辛小姐偶有書信往來,並沒有見過幾回麵......”
這婆子每說一句,薛亭晚的眼圈兒便紅上一分, 說到“偶有書信往來、京南一帶也有傳聞”, 那婆子自知失言, 忙俯首磕了個頭,“老奴該死。”
薛亭晚一手撐著額頭, 坐在上首的紅木勾蓮描金椅上, 沉默了良久,才擺了擺手, 示意她們退下。
餘媽媽眉頭深鎖, 遞過去一方錦帕,“辛氏和姑爺的事情若隻是一場傳聞烏龍, 便也罷了。可倘若是真的呢?姑娘如何打算?”
薛亭晚接過錦帕遮住了一雙杏眼, 暈出一抹淚痕, 過了半晌才道,“我容不得自己夫君枕邊有旁的女子安睡,也不想從今往後都同床異夢,貌合神離。若......若他心裡當真有辛氏,我便隻能退位讓賢了。”
餘媽媽知道薛亭晚性子烈,想開口勸一勸,卻又不知從何處勸起,隻得歎了口氣,“姑娘,可要將此事告知夫人和老太太,讓她們拿個主意?”
“不必。”
薛亭晚聲音有些哽咽,“我自己挑的夫君,哪怕是看錯了人,也是我自己的造化,祖母年事已高,我不想讓她們再為我憂心。”
燕媽媽在屏風外駐足良久,忍不住上前道,“自打成婚之後,主母和爺兩情相悅,情比金堅,老奴都看在眼裡。想必主母不會單純因為辛姑娘和爺的流言蜚語便生出疑心,莫不是,主母還和爺提了子嗣的事兒?”
薛亭晚一愣,那晚她和裴勍在芙蓉帳中關於子嗣的談話,她從未告訴過任何人,燕媽媽又是如何得知的?
當晚裴勍的冷淡神色曆曆在目,薛亭晚略一回想,眼角便又紅上了三分。
裴勍對她用情至深,她對裴勍又何嘗不是情根深種?可偏偏先有子嗣的插曲,後有辛氏守身如玉的流言,這兩件事交疊在一起,怎能不叫人多想!
燕媽媽見薛亭晚的神情異樣,才微笑道,“看來老奴猜得沒錯,老奴隻知道其中五分內情,不敢妄自和主母道來,況且此事事關老國公夫人的去世.....還是等爺回府,親自和主母講明罷。”
薛亭晚心中委屈漫天,見燕媽媽欲言又止,不禁疑竇叢生。
她剛嫁入裴國公府的時候,丫鬟婆子們對老國公夫人閉口不提,有兩次燕媽媽偶然提到老國公夫人,也欲言又止,掩下不表。
難道,裴勍提及子嗣冷淡的態度,和老國公夫人的死因有什麼關係麼?
......
成賢街位於國子監之外,因位置得天獨厚,街頭巷尾總是商販密布,一天到晚行人如織,熱鬨非常。
辛佩玖銀冠束發,一身蘭色長袍,做男兒打扮,她握著手中韁繩,緩緩打馬,和裴勍並肩而行。
“我在京南曾聽聞,勇毅老王爺病逝,懷敬在禦前為其請封諡號,被皇上駁斥了回去,淳之,當真有此事?”
裴勍道,“確有其事。懷敬接二連三僭越犯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試探皇上的底線,皇上顧忌著東宮羽翼未豐,不欲挑起枝節,隻能一忍再忍。”
辛佩玖搖搖頭,“怪不得。我還在想,放任懷敬猖狂到今日,不像你一慣的雷霆作風。原來,果真是皇上另有謀算。”
裴勍點頭,“前兩回收到了你的來信,我派人去查了京南總督,果然發現他是懷敬的人。”
辛佩玖道,“父親疑心他已久,未免懷敬的人攔截信件,特地命我修書一封告知你,來日懷敬若真的起事,也好對京南總督提前防範。對了,上個月懷敬來信拉攏父親的心腹部下,我此次進京,特地將那封密信帶來,淳之可呈給皇上一觀。”
裴勍拱手,“多謝,改日我定當麵謝過辛大人。”
“淳之快彆提我爹了,”
辛佩玖皺眉,“我實在受不了他整日催著我嫁人,才會應選入女學執教,如今總算能擺脫他的魔抓,消停一段時日了。”
辛裴兩家相交甚好,辛父乃是京南行道禹州地界的一府知州,辛佩玖打小不愛脂粉釵環,整日作男兒打扮,還愛談論史書朝政,等長大了,更是一連推掉了家裡為她安排的兩門親事,把辛大人氣的吹胡子瞪眼,乾著急。
“更可氣的是,外頭那些人鹹吃蘿卜淡操心,竟說我是因為心儀你,才會守身如玉,終身不嫁。真真是叫人尷尬!隻願這些謠言沒有傳到縣主耳中!否則我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裴勍道,“此話嚴重了。你我之交,乃君子之誼,不必被外界閒話所擾。身為好友,我深知你誌不在閨閣,既希望你能自由自在,求誌達道,不被世俗束縛,又希望你能覓得良人在側......畢竟,這世道,女子孤身不嫁,麵對的閒言和詆毀總是要苛刻些。”
辛佩玖默了片刻,方道,“有淳之為友,實乃佩玖之幸。好在當今皇上廣開女學,我等貴女才能走出閨閣,和眾多太學子弟比肩而立——我朝女子的處境已經比前朝好多了。”
“我聽聞京城史氏一族頑固不化,府中的女眷日日女訓女則不離手,到頭來卻教出史清婉那樣蛇蠍女子,真真是可悲可笑。聽聞史清婉三番五次地陷害永嘉縣主,想必淳之定是沒少心疼吧?”
裴勍聽出她話中的揶揄,隻勾唇一笑,坦蕩承認,“自然是要心疼的。”
兩人策馬行了片刻,走到了國子監大門前,辛佩玖勒馬道,“我初到京城,本該親自上門拜見永嘉縣主,隻是今日趕著來國子監點卯,多謝淳之帶路,還請淳之代我向縣主問安。”
裴勍微微頷首,“自然。”
.......
傍晚時分,裴勍行至正房,方覺得氣氛有些莫名壓抑。
他抬手撩開白玉珠簾,隻見屋中未點明燈,無一丫鬟婆子,紅漆櫸木描金拔步床上空空如也,旁邊的紫檀木美人榻上倒是伏著位美人兒,鬢發如雲,露出一寸雪頸,隻是光線晦暗,看不見臉上的神情。
裴勍走近了,單手解開了衣襟,脫了外袍搭在架子上,“阿晚,暗處看書,未免太過傷眼,叫燕媽媽進來點一盞明燈.....”
“不必點燈。”
這聲音有些抖,還帶著些淚音兒,裴勍察覺到不對,轉身看她,卻心下一沉。
美人兒正半支著身子,側身而臥,玉手裡還攥著卷書冊,隻是那雙杏眼微腫,眼眶還泛著淺淺的紅。
裴勍眉頭微皺,握了她的下巴,迫使她和他對視,“怎麼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