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獻慶九年, 臘月初八, 皇帝下江南巡視,禦駕親臨餘杭織造局。
時任餘杭織造局次郎中的宛其亨, 出身餘杭宛氏, 是家中二子,上頭有位姐姐,早年嫁到了京城,乃是堂堂惠景侯夫人
宛氏是江浙一代極有分量的工商士族, 因祖上捐銀救水災有功, 宛老太太被賜了二品夫人的誥命,族中子弟也被賜了一官半職掛靠朝中。
——比捐官好聽許多,實質卻沒有什麼不同。
獻慶帝親賜的榮寵,光耀了宛氏的門楣,卻也成為宛其亨官場晉升的阻礙。
他在餘杭織造局次郎中的位子上已有六年, 順理成章地,把這次獻慶帝禦駕視察看作升遷的敲門磚, 鄭重以待。
惠景候和夫人宛氏先一步抵達餘杭, 為禦駕打點行程, 和宛其亨以及宛老太太一起在東陽渡口恭迎聖駕。
獻慶帝念及宛氏祖上救災之功, 下榻於宛其亨家中,宛氏舉族歡慶,當晚特設筵席, 君臣同堂儘歡, 閒話國事和家常。
一身明黃色袞袍的獻慶帝落座上首, 接受眾人山呼朝拜,大手一揮,宣布“今日君臣一家親,不必講求虛禮”。
滿堂祥和喜慶,觥籌交錯,宴桌上的玉液金撰一眼望不到頭。
獻慶帝江南此行,身邊扈從大臣四十八人,龍禁尉一千八百餘人,並不攜東宮太子伴駕,卻有位眉目俊朗的少年郎君貼身跟隨。
宛其亨心中狐疑,低聲詢問了姐夫惠景候那少年是何來曆,才得知,原來他就是堂堂裴國公。
裴國公府嫡子裴勍,自幼聰敏好學,博學多才,四歲能文,六歲能詩賦,九歲飽覽經書古籍,十歲被獻慶帝帶在身邊理政,寵信非常。
前年老國公爺病逝,裴勍以年少之齡襲爵,同年,憑借一卷《治安書》及第,實乃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宛氏花廳中,眾人酒過三巡,獻慶帝與群臣談論國事,不忘傾聽身邊少年郎的見解。
裴勍年紀不大,卻一身沉穩,每每論述國事,見解獨到,旁征博引,可見天賦過人,腹有乾坤。
花廳中,餘杭官員們各懷心事,身為地方小官,一輩子難以得見幾回天顏,自然要抓緊千載難逢的機會,在獻慶帝麵前展露一番才能。
裴勍冷眼旁觀這堂上的人心詭譎,暗濤潛浪,數杯酒下肚,麵上微熱,同獻慶帝告罪一聲,起身離席醒酒。
外頭夜色已深,飄起雪花片片,常青鬆柏上掛著彩綢花帶,映著盞盞華燈暖光,喜慶又亮麗,比歡慶元日佳節還要隆重三分。
常聽人說,“腰纏十萬貫,騎鶴下餘杭”,院落中園林景致錯落,亭台樓閣,山石水榭,移步換景,彆有洞天。看來這餘杭宛氏,著實富庶。
少年郎君一身白狐裘,並不執傘,冒雪緩行。
雪勢一開始是撒鹽可擬,片刻之後,變成了鵝毛漫天,好在前頭剛好有一座鬥拱飛簷八角亭,裴勍提步入亭,拂去肩頭瑩白雪片。
亭中桌凳齊全,一套定窯白釉海棠杯,一把鹿角玉蘭壺,就連細枝末節都彆有雅趣。
宛氏待客果然周到。
裴勍自斟一杯熱茶,略略回味,嘗出是上好的太平猴魁。
待茶香消弭,裴勍回神,略垂眼眸,發現自己膝上多出一個粉團兒般的孩子。
粉團子一身粉椴夾襖,頸間圍一圈雪白貂絨,杏眼圓睜,臉頰粉嫩,對著不速之客好奇發問,“你是何人?”
她梳著垂髫雙髻,奶聲奶氣說話的時候,發髻上的雪白絨球左右搖晃,裴勍移開目光,淡淡回答,“我是客人。”
粉團子見他愛答不理的模樣,小手抓上他的衣擺,又問,“既然是客人,為什麼一聲不吭就喝我的茶?”
裴勍喉頭茶水微哽,垂眸看向衣擺,粉團子剛剛堆完雪人,肉乎乎的小手上還未擦乾融化的雪水,在他的白色錦袍印上兩個臟兮兮的小手印。
裴勍唇角抽了抽,勉強維持周身風度,“看來是我失禮了。”
小粉團子一笑,露出小小虎牙,“祖母家裡我最大,隻要我原諒你,父親和舅舅都不會怪罪你的!”
她講完一番好話,不忘軟軟糯糯地講明條件,“可是我和費媽媽走散了,你得和我玩一會兒才行。畢竟我都原諒你了,對不對?”
裴勍望著那兩隻搖搖晃晃的雪白絨球,覺得一陣頭疼。
他年少入朝,每日和一眾大臣位列金殿,商談國事,很少和同齡人一起玩鬨。他是家中獨子,沒有妹妹,也並不喜歡小孩子。
不過,如果母親沒有難產去世,他的弟弟也應該也有兩歲了。
這粉團子抓著他衣擺不鬆手,大有他若不答應,就哭給他看的架勢。
方才在宴席上,他被群臣吵得頭暈目眩,此時斷斷不想再聽哭聲,隻能微微點頭,“好,你先鬆手。”
粉團子乖乖撒手,拿起腰間煙羅粉椴小荷包,掏出一塊白色點心,杏眼亮晶晶,“喏!這是宜春局的薄荷糕,阿晚最喜歡了,最後一塊送給你吃!”
她身量不夠高,踮著腳把糕點遞給他,肉乎乎小手碰到他的下巴,觸感綿軟,盛情難卻。
亭外的十九見狀,欲上前阻攔——自家主子金尊玉貴,這粉團子不知哪裡跑來,一再唐突也就罷了,眼下還要逼著主子吃點心,若是點心有毒可怎麼辦!?
裴勍接過點心,看他一眼,“無事的,十九。”
小粉團兒看了一眼亭外滿臉不悅的侍衛,開心又得意,想坐在他身側石凳上,奈何腿兒太短,怎麼都坐不上去,索性得寸進尺,攬上了少年郎的肩頭,“哥哥抱著我!”
短短半柱香的功夫,裴勍十幾年的脾氣被磨了個乾淨。
他下意識想張口拒絕,可看著她肉乎乎小手,粉嫩嫩臉頰,還有笑晏晏杏眼,唇邊話悉數咽了下去。
不知是粉團子太過香香軟軟,還是今夜霜雪過重,惹得裴淳之心神俱亂。他扯了扯嘴角,鬼使神差的點了頭,“抱。”
順理成章的,費媽媽找到這裡的時候,看到小亭晚坐在當朝最年輕的國公爺懷中,還非要拿著半塊糕餅喂到他薄唇裡。
費媽媽一個哆嗦,忙喚道,“姑娘喲,可叫我好找!
末了,又衝一身白狐裘大氅的的少年郎屈膝請罪,“我家姑娘年幼無知,衝撞了國公爺,還望國公爺恕罪!”
裴勍將粉團子放下,輕咳一聲,神色如常,“無妨。”
一紫袍少年郎執著柄十八骨黃櫨傘,自費媽媽身後探出頭來,衝粉團子伸手,“今日有貴客在此,阿晚跟表哥去後院玩好不好?”
粉團子看了看身側輕裘緩帶的少年,又看了看不遠處的表哥,低頭從小香囊裡掏出一朵緋紅色乾花,塞到裴勍手中。
“這是秋天院子裡最後一朵淩霄花,阿晚送給你,”她小臉兒上神色鄭重,熱情擺擺手,“不必言謝。”
那朵乾花花瓣蔫蔫,被蹂/躪的不輕,一看便經常被拿出來把玩,顯然很得粉團子珍重。費媽媽乾笑兩聲,不敢看裴勍的表情,急急忙忙把粉團子拉到身邊。
茂表哥牽起粉團子,衝裴勍躬身行禮,一高一矮身影在雪地中漸行漸遠。
裴勍耳聰目明,聽到他說,“阿晚是大姑娘了,不可以隨便讓陌生男子抱的。知道麼?”
裴勍麵上一僵。
她含糊不清地答,“阿晚記住了,茂表哥,我們去看看雪人好不好?阿晚最喜歡茂表哥了。”
裴勍眼角都抽了起來
四下重歸寂靜,空餘落雪的撲簌簌聲,裴勍攏了攏身上雪白狐裘,打量了一會兒手中乾巴巴的淩霄花,冷哼一聲——方才那樣親熱的喚他哥哥,轉頭就又喚了彆人去。
既然早有哥哥,還招惹他做什麼?
十九察覺到他周身的陰沉寒氣,咽了咽唾沫,壯著膽子問,“主子,兩江總督求見,想和主子在假山後一敘。”
昨日禦史台參兩江總督玩忽職守,兩江地界賦稅虧空,多位官員中飽私囊。趁著折子還沒送到獻慶帝手上,兩江總督急不可待地想和這位紅極一時的天子近臣搭上線,若是一朝東窗事發,有裴勍在旁美言幾句,獻慶帝說不定能從輕發落些。
裴勍俊臉微沉,“不見。他們惹出來的禍事,壓榨黎民,荼毒百姓,不立刻著手補救,竟還有顏麵求到我麵前,可見皆是鼠輩!”
十九見主子語氣不悅,便也掩下此事不再提,
大太監張德忠冒著風雪走來,甩著拂塵,停在台階下,“喲!國公爺在這兒呢!皇上見爺出席許久未歸,特地叫奴才來找呢!”
獻慶帝是個勤勉的帝王,為大齊民生做了不少實事。雖然偶爾也會犯錯,惹得群臣追在他身後跳著腳直諫,可在位九年期間,從未因為直諫處死過一位大臣。反之,若是真的做錯,獻慶帝還會下罪己詔,反省自己治國不端。同曆朝的皇帝相比,他尊崇天道人和、胸襟懷柔四海,算是難得的賢主明君。”
裴勍年少失去雙親,常年跟在獻慶帝身旁,見天地之重,識大道蒼茫。對他而言,獻慶帝是仁君,亦是慈父。
“勞煩張公公。這就回罷。”
少年淡淡應聲,自八角亭中踱出,十九從內侍手中接過一柄六十四骨紫竹傘,撐在頭頂,為主子擋去漫天風雪。
他身姿挺拔,一襲白裘錦袍,玉冠束發,雪地的瑩白光亮折射在俊美無儔麵容上,出眾眉眼仿佛籠上一層溫潤柔光,削減了幾分冷淡氣度。
張德忠愣怔的功夫,看到這位年輕權臣將手中的緋紅之物攏於袖中,他以為自己花了眼,再仔細看去,卻見裴勍手中已空無一物,隻剩下拇指上一枚玉扳指,通透瑩潤,暗夜生輝。
......
獻慶十七年,皇帝於瓊林苑中舉行中秋詩會,名為切磋文采,實則醉翁之意不在酒,是為了當一回月老,給京中適齡的世家公子和貴女小姐們搭橋牽線,促成良緣。
瓊林苑中,嘉木蔚然成林,百鳥繞枝爭鳴,更有館榭歌台,碧水茵茵。
九曲回廊儘頭,設著數十張龍紋卷雲紫檀桌案,公子小姐們三五成群,圍著桌案巧笑低語,互看詩文。
史清婉揮毫寫就一首詩作,被周遭貴女公子紛紛傳頌讚歎,她身懷“大齊第一才女”的名頭,自然不會因為區區讚賞便欣喜若狂,她今日赴此詩會,乃是為在心上人麵前顯露才華,搏他青睞。
這邊詩文詠唱,男男女女爭做雅人韻士,皆擺出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高情逸態。
另一邊,卻設著投壺、歌舞、宴桌,另圍著一群貴女,熱鬨喧嘩,歡聲笑語不斷。
為首的女子一身緋色菱紗百蝶穿花春衫,玉臂輕挽著團花灑金綃紗披帛,發間的珊瑚多寶金釵斜簪,墜下一掛圓潤東珠,隨著她轉頭的動作搖搖晃晃,在日光下折射出璀璨光芒。
正是薛亭晚。
史清婉聽著耳畔嘈雜喧嘩不勝其煩,將手中筆杆一扔,飛過去一個眼刀,怒道,“煩死人了!要玩鬨怎麼不去彆處?偏偏要在咱們旁邊,我看她薛亭晚是存心搗亂!”
許飛瓊攔住她,“姐姐彆惱!誰人不知永嘉縣主囂張跋扈,目無下塵,胸無點墨,倒是吃喝玩樂,樣樣精通!姐姐何必和她計較”
她壓低聲音,又道,“聽說永嘉縣主近來和新科進士汪應連走的很近,若是二人玉成親事,縣主可就是堂堂進士夫人了!”
史清婉冷哼,“區區進士夫人算什麼?那汪應連白衣出身,就算跪倒麵前求我,我都不會嫁給他!”
正說著話,傳來一陣嘈雜,隻見一行人姍姍來遲,沿著九曲回廊緩緩行來,一個個身量挺拔,長相俊朗,皆是朝中入仕且年輕有為的矜貴公子。
貴女們紛紛作西子捧心之態,將一顆芳心融為深情眼神,望著心儀之人挪不開眼。
若說得貴女們青睞最多的,還要數那位白衣錦袍,眉頭微鎖的年輕權臣。
裴勍已過弱冠之年,身邊沒有父母幫忙操持親事,唯一的祖母提過幾次為他擇妻的事,都被他果斷婉拒,獻慶帝坐著皇帝的位子,操著老父親的苦心,百般關懷臣子的婚事,千叮嚀萬囑咐,叫裴勍一定要抽空出席今日的中秋詩會。
為了叫獻慶帝安心,裴勍隻得來此赴宴,他一向是出了名的淡薄冷然,孤傲出塵,目無女色,因著心情著實不佳,俊臉上濃眉深鎖,迎著一束束讓人深感不適的愛慕目光,整個人更是冷的能結出冰碴子。
薛亭晚和德平公主玩了兩局投壺,覺得索然無味,隨手從桌案上拿來一隻孔雀翎毛攢成的毽子,高高拋起,提裙抬腳,輕飄飄踢給對麵的德平公主。
“阿晚!快看你身後!我是不是看錯了?裴勍竟然也會來這種無聊至極的場合!”德平公主將毽子踢給薛亭晚,一手指著她身後,不可思議地大叫。
薛亭晚聽著身後貴女們的竊竊私語和低聲尖叫,壓根連頭都不想回,“聽父候說,一連三日禦書房議事,皇上開口第一句話,都是叮囑裴勍一定要來赴中秋詩會。皇上都催到這份兒上了,他不來也說不過去吧?”
德平公主點點頭,連聲歎她說的有道理,不料感歎的太過投入,腳上失了輕重,竟是將毽子遠遠踢飛了出去。
毽子劃出一道完美弧線,穩穩當當,毫無懸念地,衝著眉頭深鎖的白衣上卿砸去。
裴勍是什麼人?
年少高才,行走禦前,總是冷臉示人,就連獻慶帝都沒見過他幾次笑臉。每每金鑾殿早朝,此人輕易不張口,一張口便一針見血,直擊要害,直叫滿朝文武聽得心服口服,心肝俱顫。
德平公主哀嚎一聲,躲到薛亭晚身後,“阿晚!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