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時,金烏東出。
破曉天光畢現,柔和的暖光照耀整個判官府,寢殿前站著一大批焦急的鬼差。
“後半夜怎麼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小簡大人會不會已經死了啊?”
“咱們待會要進去收屍嗎?”
“上半夜死了,現在可能已經涼透了。”
討論半晌未果,門扉忽然‘吱吱’一聲被推開,簡雲台在眾多鬼差驚異的視線中步出,衣著整齊完好無損,沒有缺胳膊斷腿。
就是眼下一層薄黑,看著一幅縱欲過度的模樣,連瞳孔都有些渙散。
在他身後,崔煜同樣衣著整齊,唇邊含著笑,整個人神清氣爽。
“…………”
兩人上了鬼車離去許久後,殿前才一片嘩然,爆發巨大的討論聲。
鬼差們錯愕地麵麵相覷:
“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
※※※
鬼車遨遊天際,嗖嗖涼風時不時吹開轎簾。簡雲台靠在小窗邊,垂著眼向下看了一眼——好高,要不還是跳下去吧?
實在沒臉見人了啊啊啊!全世界都知道他昨天晚上,對著崔煜硬了。
簡雲台一臉生無可戀。
耳側傳來一聲細微的輕笑聲,崔煜翻動手中的書冊,唇角微勾。
——崔煜在笑他!絕對在笑他!
簡雲台心中羞恥又怒急,偏偏還罵不得,畢竟他有求於崔煜。
昨天晚上……昨天晚上其實什麼也沒有發生。在簡雲台心神震蕩又頗感無助時,崔煜居然一幅正人君子之像,下了床。
他絕口不提簡雲台硬了的事,又端正地重新在床中間擺了一碗水。
“我發過誓,不能越碗半寸。”崔煜眼底滑過一絲笑,正色說:“你就放心吧。”
簡雲台:“……”
簡雲台一晚上都瞪著眼睛看著那碗水,心裡翻江倒海格外複雜。憋到天亮了也沒有睡著,愣是翻來覆去焦灼了一整夜。
崔煜卻睡得格外安穩,一動不動。
清晨崔煜一睜眸,簡雲台憋了一晚上暴躁得不得了,死乞白賴非要跟著來陰律司。大有他不答應就一哭二鬨三上吊的架勢。
崔煜奈何不了他,隻能應允。
但提前說過要約法三章。
一、簡雲台必須緊跟著崔煜,無論發生什麼狀況,都不能離開後者視線。
二、崔煜入主殿與命官們一齊辦公之時,簡雲台必須待在側殿,不能亂跑。
三、若崔煜離開,簡雲台也不能逗留。
這些要求其實也不是很過分,隻是簡雲台心裡實在不明白——崔煜為什麼要和他約法三章,為什麼好像十分不願他來陰律司?
其他玩家也被命定之人這樣要求了麼?
……
……
鬼車微微輕晃,鬼差的聲音傳進來,“兩位大人,陰律司到了。”
轎簾被掀開。
霎時間,陰森恐怖地氛圍撲麵而來,明明是大白天,這兒卻依然猶如黑夜般。陽光照不到這個地方,溫度也格外森寒。
簡雲台還未來得及下車,就看見不遠處有渾身鮮血的惡魄掙紮著,要甩脫身上的黑鎖鏈。它神情不甘,怒聲咆哮著:“我為救人而死,憑什麼將我打入十八層地獄?!”
它後方有三名身著漆黑長袍,臉戴鎏金麵具的鬼差。微微一抬手,三人手中像魚鉤一般的長鎖鏈就‘噗呲’一聲穿透了那惡魄的琵琶骨,慘叫聲頓時響徹長廊。
“你生前長舌。”鬼差冷漠道。
惡魄形容淒慘不斷掙紮嚎叫,眼珠裡全都是紅血絲,“這不公平!!!”
簡雲台跳下鬼車,粗略一眼看過去,陰律司有無數條類似的長廊,皆通往不知名地方。每一條長廊上都有數個惡魄在掙紮逃竄,紛紛被鬼差套上鎖鏈強扯著離開。
正皺眉看著眼前亂景之時,突然間,有一佝僂身軀的惡魄衝了上來——
還不等它靠近簡雲台,‘嗖嗖’兩下鎖鏈穿透琵琶骨的聲音,黑血飛濺而出。簡雲台立即偏頭避讓,那血卻凝在了半空中。
崔煜一揮袖,黑血簌簌砸在地上。
老者雙肩被鎖鏈穿透向後拉,淚眼婆娑跪在簡雲台麵前,抓住他的腳腕哭號著,“大人您幫幫吧,求求您幫幫我!我想回陽間看看,隻看一眼就可以了!我答應給孫子賀九歲壽,結果在他生辰我因馬車翻下懸崖,墜落而死——我就回去看一眼,一眼就好!”
話音剛落,老者‘啊’的一聲慘叫,被迅速拖往長廊儘頭。他雙手在地上胡亂抓撓,留下一道道黑血痕跡,看著就觸目驚心。
有三名鬼差麵色驚慌地小跑上前,躬身道:“判官大人,屬下辦事不力,請責罰!”
崔煜淡聲道:“自去受抽骨之刑。”
“是!”鬼差們麵色一白,悲戚退下。
走上最寬闊的長廊,這地府的惡魄也格外多,各個哭嚎喧鬨不願入地獄。
簡雲台眉頭皺得越來越深。
這個地方,好亂。
簡雲台在觀察陰律司的時候,崔煜卻一直偏頭,小心翼翼觀察他的神情。
見簡雲台眉頭緊皺目露不喜,崔煜淡色的薄唇緊抿,心裡像是覆蓋滿冰山地獄中最寒冷的千年冰一般,一下子冷透了。
——簡雲台果然覺得這裡不堪……是否以後也會覺得他不堪,想要遠離他?
腦海裡剛浮現這個想法,手臂猛地被人一扯,崔煜向後退了兩三步,轉眸就看見簡雲台滿臉不高興,臭罵道:“你發什麼呆啊?!”
再一看,原來方才有惡魄撲了上來。
那惡魄是一個長發女鬼,白衣飄飄裙擺染血,右半邊頭蓋骨裂開流粉色肉沫。左半邊臉卻是麵容姣好的嬌媚女子。
簡雲台剛拉著崔煜後撤,那女人卻又上前幾步,似乎想要求饒。然而剛靠近崔煜,她就像憑空被硫酸潑到了一般,僅剩的那半張完好的臉都皮開肉綻,女鬼瞬間慘叫著向後爬去,魂魄都有要潰散的跡象。
童鬼曾經說過,它們這些小鬼魄都不能近崔煜周身。簡雲台剛剛將這事給忘記了,現在才想起來,他立即鬆開手。
“啊,我以為……”他沒繼續說了。
崔煜卻目不轉睛看著他,靜默片刻後問:“你……覺得這裡不堪嗎?”
簡雲台目光疑惑:“這有什麼好不堪的?”賤民區跟這裡也差不多。他聳肩說:“有光明就有黑暗,事事都是相對應的啊。人也都是立體的,不可能有純善的人或者純惡的人。有這麼一個地方賞罰分明,挺好的。”
崔煜淺色瞳孔微閃,眸光漸漸亮起來。
事情好像有些出乎他的預料。
他卻還是不相信。抬手止住三名上前的鬼差,崔煜垂眸看著女鬼,口中的話語確實對著簡雲台所說,“你猜猜她是怎麼死的。”
簡雲台嘴角抽了下:“額……摔死?”
“差不多。”崔煜喚來鬼差。
那鬼差便恭敬說:“惡魄婉妙,生前為平陽縣令獨女,亦為掌上明珠。樣貌秀美追求者數不勝數,其中一位追求者送來珍寶無數,一一被退回。那人心有不甘,便逢人便說婉妙早已與人私相授受,行了苟且之事。這件事屬於家風不正,驚動陽間官府,敵對官員數次以此彈劾婉妙的縣令父親,最後牽連出其他案底,她父親被革職查辦。”
“婉妙為自證清白,於城牆上一躍而下,摔得經骨寸斷,不留全屍。那長舌造謠者受不住地方人的指指點點,便收拾包裹準備投奔遠親,沒曾想路上遇見流民搶食,他為保護混亂中的九歲稚童而死。”
“……”簡雲台目光微震動,幾乎一瞬間就想到方才遇見的——那名口口聲聲叫著不公平的青年,與執著回陽間給孫子賀壽的老者。
他立即轉眸看向崔煜。
崔煜頷首,“是你想的那樣。”
鬼差僵直身體,語調拉長道:“此為一案。惡魄婉妙自儘墜亡,不珍惜為人機會,打入第十四層枉死地獄。惡魄張兆長舌陷害、誹謗他人,打入第五層蒸籠地獄。惡魄李之亥盜賊搶劫,謀占他人財產,打入第九層油鍋地獄。受刑九百年,三人方可往生。”
“……”簡雲台沉默了。
崔煜問:“你覺得婉妙可憐?”
簡雲台點頭,說:“可憐也可惜。”
崔煜瞳孔微暗,緊緊抿著唇又問:“那你可怪我這樣判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