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覺覺得柳嫵跟王綺的關係並沒有表麵上看起來的和睦,甚至表麵上也不是和睦,而是客客氣氣的疏離。彼此謹守禮儀,分毫不出差錯,這是待客人、待陌生人,親近的人麵前不會是這樣。
但是,可悲和嘲諷這四個字放在柳嫵身上實在叫人困惑。
東梢間裡,承安帝看著神采飛揚的柳嫵難得開口讚了一句,“確實心思玲瓏,可惜了啊。”後半句卻是帶著歎息意味的。
為什麼可惜?
伺候的人眼觀鼻鼻觀心,什麼都沒聽到。
“……今海內千裡,大梁厥有其九,今國中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夷狄蠻荒,莫不輾轉,虎視眈眈,伺我邊疆。兵者,國之倚仗。所謂一力降十會,亂世之根基,盛世之所憑。一旦棄之,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而駿良不實外廄,朔風金錫不為用,甘隴丹青不為采。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於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於側也。”
柳嫵微頓,似乎是緩了口氣,沐清溪的心思被拉回來。
“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則士勇。是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
然後,她緩緩說出了最後一句話,“是以兵者,國之柱石。”
一道犀利審視的目光倏然間落在身上,柳嫵察覺目光所來的方向,竟隱隱激動地顫抖起來。這是方才唇槍舌劍時都不曾有過的興奮感,他,終於看到她了麼?
他會不覺得,她是不一樣的?
沒有人知道她在這一刻的欣喜,不是因為對手啞口無言,而是因為那個人終於將她看在了眼裡。
林疏皺著眉欲言又止,終究沒再說什麼。他有點失望,有點沮喪,在旁人看來更像是因為被個女子駁得啞口無言而懊惱。
座中再次靜了下來,沒人吱聲,隻因為柳嫵這番話不隻是印證了她的“錦心繡口”。還太直白,直白到就差沒說:國家有兵,夷狄就不敢妄動,就必須年年納貢,歲歲叩首。想想你們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玩的,哪一樣不是軍前將士辛辛苦苦從夷狄手中搶回來的?
強軍在手,才有資格坐上談判桌,才有資本揮劍方遒。
可是,沐清溪心底歎了一聲。不是柳嫵說得不夠好,也不是她說不夠精彩,而是她看向趙,她總覺得他聽了這番話是不會開心的。
他那麼高傲的人,怎麼會為了掠奪的快感而連年征伐,他不必,更不屑為之。柳嫵這番話冠冕堂皇,可是對於那些刀光劍影中流血流汗馬革裹屍的將士來說
是褻瀆。
是,褻瀆。
他們從來不是掠奪者,而是被迫還擊,被迫戍邊。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沒有人不希望團圓和樂,而他們為了國家太平,為了不讓狄人的鐵蹄踏入大梁的土地,踐踏錦繡如畫的家園,浴血於黃沙漫天的苦寒之地,朝不能儘孝於父母,暮不能親近於妻子。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唐人的詩太過殘酷,卻也坦蕩真實。她沒到過無定河,卻知道霧滸河外或許還埋葬著哥哥的屍骨,埋葬著大梁朝千萬將士的英骸。一層層堆積下來,到頭來誰還記得誰是誰?春閨夢中,一朝醒來,良人不再,誰還能從中找出誰的良人?
征人思婦啊,從古到今唱過了那麼歲月。
沐清溪突然間覺得氣憤,她生氣,氣這些錦繡堆裡長大的少女如此無知如此淺薄,她們享受著千萬將士拿生命換來的潑天繁華,歌舞升平,甚至還以她們肮臟的揣測來玷汙那些流過的血那其中有她父親和兄長的血。
憑什麼!
如果沒有父親和大哥拚死守城,北狄兵臨城下之時,承安帝的皇位能坐幾天?這些笑靨如花的二八少女此刻還能笑得如此酣暢?
沒有人想要打仗,越是身在局中的人越是看得清楚。她已經為此付出了太多的代價,所有至親一一離去,然後呢?
上輩子她是怎麼死的?客兒又是怎麼死的?
那個時候誰還記得,安國公沐駿及其子曾經為大梁立下過不世之功?
所以,為什麼還要打?為了誰打?打仗的人都死了,不打仗的人卻安享太平,世道何其不公!
“清溪!清溪!”殷茵急慌慌地扯沐清溪的袖子,明華公主喊了三遍都不應,這是要急死人嗎!
明華公主的目光隔著屏風落在沐清溪身上,她看得出小姑娘走神了,她還知道小姑娘剛剛盯著她的皇弟看了半天,而現在,她想聽聽小姑娘怎麼說。
這神走得有點遠。
不明白怎麼會牽扯到自己,沐清溪趕鴨子上架得起身走到屏風旁,卻聽得明華公主道:“乖孩子,到我這裡來。”
這是讓她也去被人圍觀?
沐清溪心下不舒服,卻隻能硬著頭皮作那唱戲的猴子,還要讓看戲的人看得儘興。
“我想聽聽你的想法。”明華公主和顏悅色。
沐清溪聽到座中竊竊私語聲,“安國公”的字樣蹦出來,腦子裡頓時清醒了幾分。
她是安國公的女兒,她有何懼?
“謝公主抬愛,愚以為,柳姐姐所言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