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老師, 我弟弟妹妹還太小了。而且我媽——”薑成撓了撓後腦勺,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
袁老師見過了太多像薑成這樣的孩子,他們非常懂事, 但有什麼都寫在臉上, 雖然隻露出為難的表情, 什麼都沒有多說, 但任誰都看得出, 他們是擔心學費問題。
“我能理解,現在一戶人家能供一個孩子念書都已經不容易了,念書要學費,不念書還能下地賺工分, 即使孩子小,一個月隻能賺幾個工分, 但這一進一出, 也是給家裡減輕負擔了。”
雖然這幾個孩子看起來比村子裡其他孩子要乾淨一些,但也隻是因為他們長得漂亮, 實際上, 他們的衣裳都非常樸素,還打著補丁呢。
三五歲的小孩, 都還沒到念書的年紀, 就讓他們的父母將他們往學校送,她是不是太理想化了?
袁老師沉默了。
而坐在一旁的善善, 看了看黑板,看了看老師, 最後看看哥哥姐姐,黯然地垂下眼簾。
他好想念書啊。
“柚柚!快回來!”
突然,薑成喊道。
原來, 剛才一直盯著窗外看的柚柚,由始至終都沒有參與到哥哥姐姐和老師的話題中,這會兒,她也不知道急個什麼勁,從教室飛奔出去。
薑成不放心,讓善善乖乖在教室裡待著,自己則跑去追妹妹。
這麼熱鬨的事兒,怎麼能少得了薑果,她也快步跟上了哥哥的步伐,跑著跑著,還不忘回頭丟下一句:“善善乖乖的,彆調皮!”
袁老師:……
她覺得,兄弟姐妹四人中,這個小男孩,似乎是最不調皮的。
“你叫善善對嗎?”袁老師坐在薑善的身邊。
薑善點了點頭,清澈的雙眸緊緊盯著老師手中的課本看。
“可以看嗎?”小不點鼓足勇氣,指了指課本。
袁老師當然沒有拒絕,將課本放在他麵前,輕輕翻開第一頁。
雖然都是從城裡來的,可袁老師和知青點許多知青都不一樣。
她不嫌棄這個地方,也沒有急著想要離開,因為她能感覺到,這裡的孩子們需要老師,需要像她一樣的老師。
“看得懂嗎?我給你講一講,好嗎?”袁老師輕聲問。
善善眼睛一亮,立馬用力地點頭,小小的身子坐得筆挺筆挺的,目光落在課本上,聽老師講課。
之後,不管袁老師提出什麼問題,他都能答得上來,而且會拋出另外的疑問。
看得出來,他是在思考。
“剛才聽你姐姐說,你才三歲嗎?”袁老師驚訝道。
這個孩子,與彆的孩子不一樣,他的學習天賦與理解能力很強,並且從他的眼神中就能看出,他是向往著學習的。
“善善三歲了。”薑善認真地回答老師的話。
“你想上學嗎?”袁老師又問。
“可以嗎?”善善不敢抱希望,可心底,卻比誰都想要上學。
“當然可以。”對上他充滿著渴求的目光,袁老師連想都不再想,立馬說道,“袁老師會想儘一切辦法,讓你的父母同意你來公社小學上學。”
她說完,輕輕拍了拍善善小小的肩膀。
讓每一個想要念書的孩子,都有書可念,這是她一直以來的願望。
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
“不用擔心,這事就包到我身上了。”袁老師說完,又指了指窗外,柔聲道:“你哥哥姐姐們好像遇到麻煩了,我們一起去,看看能不能幫得上忙。”
……
終於還是到了這一天。
林莉與江誌鴻站在公社辦事處門口,抬起腳,又放下,目光望著彼此,遲遲不舍得進去。
“真的要離婚嗎?”林莉輕聲問。
“雖然那個阮雯雯不是什麼好人,可是,她的分析也不是沒有道理。兩個人一起在這裡受苦,倒不如先分開,你回城,養好自己的身體,等著我回家。”江誌鴻聲音哽咽。
在這個年代,離婚並不是家常便飯,對於他們來說,做出這樣的決定,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畢竟,林莉身體弱,上回光是上山挖紅薯就已經吃不消了,接下來要是再因下地乾活而傷了身體,叫人怎麼能放心。
“我們的感情這麼好,不管是離婚還是不離婚,都不會對我們造成影響的。”江誌鴻艱難地扯了扯嘴角,強顏歡笑道,“我留在這裡等機會,說不定很快就能返城了,到時候我們就能過上好日子。”
他們都知道,隻要辦了這離婚手續,以他們倆在村裡的表現,至少會有一個人得到返城機會。
到時候,這個機會必然是給林莉的,將來孩子出生後,能有更好的生活與學習環境,林莉的娘家人與公婆也都能好好照顧,這樣一來,江誌鴻在鳳林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這些道理,倆口子都懂,但真要分開,卻無比不舍。
但既然已經來到這裡,就表示他倆已經想清楚了,此時此刻,他們牽著彼此的手,下定決心,走向辦事處。
“彆哭啦!”
可就在這時,一道奶裡奶氣的聲音突然由身後傳來。
江誌鴻和林莉一轉身,看見軟乎乎的小團子向著自己跑過來,而她身後,還跟著她的哥哥姐姐。
男兒有淚不輕彈,讓這些孩子們看見自己落淚,實在是怪不好意思的,江誌鴻立馬用手抹乾了眼淚。
“沒事。”他說,“就是眼睛進沙子了。”
薑果揉了揉自己的鼻尖,小聲道:“我們都聽見了。”
薑成也說:“你倆要離婚嗎?”
柚柚眨了眨眼睛,走到林莉身邊,小手拽了拽她的衣角:“林阿姨,我媽媽說,隻有不相愛的人,才會去辦離婚呢。”
小團子雖懵懵懂懂的,但看著他們這依依不舍的樣子,也能猜得出來,他倆是相愛的呀。
這些都是孩子,若是在平時,林知青和江知青肯定不會跟他們多說什麼。
可是現在,林莉心裡難受,就忍不住苦澀道:“我們是沒有辦法了。為了我肚子裡的孩子,我們隻能暫時分開。”
“那等小娃娃出生,就不能同時見到爸爸和媽媽了。”薑果問,“是這樣嗎?”
“果果。”薑成有眼力見,用胳膊肘推了推薑果。
薑果立馬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不出聲了。
他們的反應,讓林莉的鼻子更酸了。
第一次懷孕,她和很多年輕姑娘一樣彷徨無助,原本她對未來是充滿著期待的,總想著與丈夫一起,好好照顧、培養他們的孩子,可現在,似乎不可能了。
明明是恩愛的倆口子,本來可以一起攜手往前走,卻因為一些不得已的苦衷而分道揚鑣,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團聚,這值得嗎?
柚柚並不知道林莉動搖了。
她隻是覺得,這會兒的氣氛好凝重。
小團子的小手輕輕摸了摸知青阿姨的肚子:“小娃娃出來的時候,一定好想見到爸爸和媽媽。”
林莉握住了柚柚的小手,她非常喜歡這個小孩,也常覺得這孩子隻能跟媽媽生活在一起,怪可憐的。然而深想一層,她也知道,讓孩子跟著薑煥明生活,日子並不會過得更好。可是,江誌鴻和薑煥明不一樣。
江誌鴻會是一個好爸爸,她真的要剝奪孩子和爸爸相處的權利嗎?這不管是對孩子,還是對江誌鴻,都不公平。
“我媽說,生孩子很疼的,會疼得哭哭的。”柚柚鼓著小臉頰,一本正經地說,“阿姨一個人去生娃娃,娃娃好可憐,阿姨更可憐。”
這句話,觸動了江誌鴻的心。
他一直想的是,與林莉離婚,讓她一個人回城,那是為了她好。
可現在,他又不得不懷疑,讓林莉離開,平時有個頭疼腦熱的,或是家裡出了什麼事,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她真的能承受嗎?
“那我們——”江誌鴻沉吟片刻,卻始終沒辦法讓她留下來,“可是,下地太辛苦了,你的身體又確實吃不消。”
倆口子又重新回到了最初的難題上,無奈而又沮喪。
這時,一道輕輕柔柔的聲音傳來。
“不好意思,無意間聽見你們的對話。”袁老師牽著善善的手,走過來,“剛才我聽孩子們說,你們是知青。公社小學新建成,需要一些老師,早上我才聽說,老師還沒招滿呢。如果你們有興趣的話,可以去試一試。”
林莉一愣:“你是?”
薑成介紹:“這是我們公社中學的袁老師。”
“袁同誌。”江誌鴻向前一步,“我聽說公社學校的教師有一定的名額,而且是由各村的村長直接推薦的,當時我們去打聽過,村長說教師名額已經滿了。”
袁老師笑了笑:“本來是滿了,沒想到就在今天早上,一位教師突然接到回城通知,名額就空出來了。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帶你們去見我們校長,我們校長很好說話的,隻要你們有真本事,她會給你們機會。”
這對於江誌鴻與林莉而言,簡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他倆對視時,眼底都迸發出驚喜的光芒,還沒來得及消化這欣喜的情緒,道謝的話語就已經脫口而出。
隻要還有一絲希望,他們就要去爭取,離婚本來就是下下策,可現在,因為孩子們和袁老師的話,他們決定,捍衛這段婚姻。
他們的家還在,希望就還在,不能因為一時糊塗而分開。
哪怕是分開一天,都不值得。
“謝謝,謝謝袁同誌。”林莉由衷地表示感謝。
袁老師抿著唇笑了笑:“孩子們馬上就要上課了,傍晚放學的時候我們教師要開一個會議,到時候我可以帶你們去見校長。”
這事宜早不宜晚,林莉立馬答應下來:“那就麻煩你了。”
“不麻煩。”
林莉又轉而看向孩子們:“最應該感謝的,是你們,如果不是因為你們,可能我們真要做出糊塗的決定了。”
“謝謝你,袁同誌,我們剛才是想偏了。雖然不一定能進公社小學教書,但路是人走出來的,我們總會想到辦法。”說完,他又揉揉柚柚的小腦袋,“謝謝你們,等小娃娃出生了,叔叔阿姨請你們吃糖。”
柚柚眼睛一亮,一下子就來精神了,掰了掰小手,擺出四根手指:“可以要四顆大白兔嗎?哥哥姐姐、柚柚還有弟弟,一人要一顆!”
“沒問題!”江知青和林知青異口同聲道。
喜悅的笑容是會感染人的,兄弟姐妹幾人見兩位知青這麼高興,也不由地揚起嘴角,跟著他們傻樂起來。
……
之前交學費的時候,大家就知道學校裡不管飯,因此每一個孩子都帶了飯盒,裡頭裝了飯菜。
到了中午,柚柚和善善跟著哥哥姐姐混飯吃。
薑成和薑果的飯盒是王小芬準備的,她最摳了,給孩子準備的午飯能墊墊肚子就行,因此他們倆原本沒抱希望。
可沒想到,飯盒一打開,兄妹倆喜出望外。
飯盒裡居然裝了四個窩窩頭和一些榨菜。
“一定是早上出門的時候,大伯母看見柚柚和善善也來了,所以悄悄往裡頭多放了兩個窩窩頭!”薑成驚喜道。
這樣一來,孩子們就能吃飽飯了。
窩窩頭乾巴巴的,但因為他們都餓了,一人一個抓在手中,吃得特彆香。
“柚柚,生孩子很疼嗎?”薑成突然問。
他和善善是男孩子,因此媽媽從來不會刻意跟他們說生孩子時的情景,至於薑果,就算從前孟金玉在家的時候,她也是隻要一見到媽媽,就有多遠跑多遠,生怕被訓。
“媽媽說,生孩子的時候,肚子特彆特彆疼,疼得全身都要冒汗!運氣好,小娃娃不折騰人的時候,也得好幾個小時才能生出來呢。”柚柚嚼著窩窩頭,說道。
薑成和薑善聽得聚精會神。
薑果問:“疼好幾個小時,那不就沒有力氣了嗎?”
“對呀。”柚柚的小眉頭擰起來,“疼得暈過去,暈過去之後,又疼醒,直到產婆奶奶過來,才算是見到希望呢!”
“那媽生了我們四個,就疼了四次。”薑成說。
薑善輕輕捏了捏自己的小肚子。
平時吃多了,他的小肚子也會疼,生孩子也像這樣疼嗎?
“生孩子,就像是從鬼門關走了一趟似的。”柚柚說得煞有介事,話音落下,又歪了歪腦袋,“姐姐,鬼門關是什麼?”
薑果抿抿唇:“快死掉的時候,就要去鬼門關,那裡有好多小鬼在看門,我聽說花花她媽媽就是生她弟弟的時候死掉的。”
“噓!彆說什麼鬼門關,這是傳播封建迷信!”薑成嚴肅地瞪了薑果一眼。
可柚柚卻已經被嚇到了:“快要死掉了……”她的小嘴巴扁了扁,“我不要媽媽死掉,以後不讓媽媽再生小孩了。”
薑成忙安慰著妹妹:“不會生了,媽媽有我們四個,就夠了。”
柚柚與善善似懂非懂,後怕地點了點頭。
薑果雙手托著下巴,若有所思。
……
薑成和薑果沒想到,弟弟妹妹還真跟著他們上了一整天的課。
榜樣的力量真是無窮的,為了不在柚柚和善善麵前丟臉,這一天,薑成上課時特彆認真,壓根就沒開小差。
雖然,他還是沒有感受到上學的樂趣,不過,與去鎮上上學相比,在公社念書,似乎沒這麼煎熬。
因為放學後,他們是可以回家的!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老師說放學了,讓大家回家好好溫習今天的功課,明天可不能遲到。
薑果“騰”一下就站起來,拉著弟弟妹妹就要回家。
走到柚柚身邊時,她還擺出了當姐姐的樣子:“柚柚,讀書能增長見識,學到本領,以後你也要像姐姐一樣好好學習。”
柚柚真誠地點點頭:“原來姐姐也是愛學習的好孩子!”
與哥哥姐姐們相比,善善要離開公社中學的時候,顯得格外不舍。
不過好在袁老師向他打了包票,說是一定會讓他去公社小學念書的!
……
秋天到了,太陽落山得早。
剛下課的時候,天還微微亮著,這會兒,天色已經完全沉下來了。
微涼的風吹拂著,孩子們走走停停,時不時就要被周遭的風景吸引。
從公社到鳳林村,得走幾裡地的路,經過好幾個小村子。
平時柚柚和善善很少上這麼遠的地方去,一時之間,都不想回家了,每到一個村口,都嚷著想進去瞧一瞧。
村子裡家家戶戶都在生火做飯了,沒什麼來往的村民,聞到飯香,薑成催促:“趕緊回家吃飯了。”
然而就在這時,柚柚的小手突然指著一個方向。
“大哥,那裡有魚!”
很多村民都會在田埂裡養魚,不過養的魚不能私有,全都得交公的,否則就是割資本主義的尾巴了。
稻田裡稻花多,喂得田魚胖胖的。
田魚可靈活了,平時能幫著給稻田鬆鬆土,割稻子的時候得放水,每當到了這個時候,大家把魚一撈,由大隊做主分一分,村民們各自帶回家吃,那就是雙豐收。
比過年還熱鬨!
隻可惜,這回鳳林村分魚的時候,家裡出了事,善善丟了,而柚柚出門找媽媽去,半口田魚都沒吃著!
想到那肥美的魚肉滋味,柚柚就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哪有魚啊,前些天每個大隊都已經安排撈過魚了,撈到的魚得上交,現在稻田裡肯定一條魚都不剩。”薑成說。
“真的有小魚,剛才我看見田埂裡都濺起水花啦!”柚柚踮起腳尖,蹦蹦跳跳了好半晌,見說不通哥哥,隻好轉身拉著姐姐要去看看。
薑果是最愛帶著妹妹一起胡鬨的,左右看看這村子裡連一個路過的村民都沒有,就壓低了聲音,對柚柚一聲令下:“脫鞋!撈魚去!”
柚柚眼睛一亮,立馬脫了鞋,小小的腳丫子往田埂裡踩。
田埂裡還養著一些水,柚柚的小腳丫淌著水,就像是踩泥坑似的,彆提有多歡樂,隻是,小團子還沒有忘記自己的目標。
她是來撈魚的!
柚柚左看看,右看看,閃閃發光的大眼睛一刻都不歇著,直到將田埂的角角落落都看個清楚。
“沒有魚,真沒有。”薑成無奈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