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出現了一道佝僂的身影。
李桂梅穿著打滿補丁的衣服, 手中提著個不大不小的包袱,每走一步都得停下來歇一歇,直喘氣。
這陣子, 她的日子過得不容易。
一把年紀還要下地賺工分的, 整個祥玉村裡除了她, 就沒彆人了。
可她能掙得了多少工分?
生產隊隊長擔心她在地裡累厥過去, 就隻讓她乾一些輕省的活兒, 一個月到頭也沒幾個工分,也就隻是勉強能分些糧食吃口飯而已。
好不容易熬到了大年三十,村子裡家家戶戶都熱鬨得很。
有兒子的,和兒子兒媳以及幾個孫子孫女一起張羅著好吃的, 歡歡喜喜過大年,就算是僅有那幾個沒兒子的老頭老太太, 他們出嫁的閨女也會帶著大包小包的紅薯雞蛋什麼的回娘家探望。
這樣一比較, 李桂梅覺得自己的命是真苦。
好不容易拉扯到大的兒子被城裡爸媽接走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看過一眼, 而過去那孝順的閨女, 現在也已經不管她死活了。
但當人家的兒女哪有這麼容易的?
他們不來探望她,那她就自己來!
李桂梅想好了, 這一回, 她就把老臉豁出去,以後跟著孟金玉過日子!
“姥姥?”柚柚眨巴眨巴眼睛, 驚訝地看著李桂梅。
李桂梅看見了小外孫女,立馬一屁股坐在地上, 哭了起來:“我命苦啊,生的閨女不孝順,大過年的, 都吃不了一口熱乎飯!”
她的動靜實在是太大了,鬨得村口幾戶人家都開了窗,把頭探出來。
大過年的,哪有人在村子裡哭天搶地的,這屬實不吉利,幾個熱心腸的婦女見了,隻好從屋裡出來,攙著老婆子往村尾走。
柚柚和善善見姥姥被送到自己家去了,立馬撒開小短腿飛追上去,兩個小團子跑得氣喘籲籲的,那小模樣,彆提有多著急了。
當娘的都來了,孟金玉總不可能將人趕出去吧?
幾個婦女都是這樣想的,可誰知道,當她們把人扶到村尾的茅草屋門口時,孟金玉就連門都沒讓老婆子進。
“大過年的,來給我添啥堵?走走走,哪兒涼快哪兒歇著去。”
幾個婦女都愣住了。
雖然大家不是不清楚孟金玉和她娘之間的恩怨,但哪有大年三十將自己娘丟出去的道理?
“母子倆沒有隔夜仇,你好歹讓她進屋喝點水,吃頓飽飯吧。”有人說道。
李桂梅最近瘦得不像話,見有人為自己說話,老臉一皺,立馬就要大聲哭起來。
可沒想到,孟金玉冷笑出聲:“你們受過被人打暈之後綁在家裡,一天隻吃一頓飯的罪嗎?就隻差一點,我就見不到自己的孩子們了,她對我做出這種事的時候,咋沒想過母子倆沒有隔夜仇,不該對我趕儘殺絕?針不紮在你們自己身上,你們當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幾個婦女被孟金玉這麼一懟,整張臉都漲得通紅。
李桂梅的眉心擰得緊緊的,眼皮子直跳,她感覺自己這閨女的性子是越來越厲害,也是越來越不近人情了,但心底還抱著一絲僥幸心理,若是她能硬著頭皮進屋,這事是不是就不了了之了?
老婆子的眼珠子一轉,直接就要往屋裡闖。
可誰知道孟金玉拿了一把掃帚,狠狠地砸在李桂梅麵前:“我看今天你敢不敢進來!”
李桂梅一梗脖子,聲調陡然抬高:“你還能打你老娘?”
“當娘的打閨女是家務事,公安同誌不管,那我倒是要看看,當閨女的打娘,是不是也算家務事!”孟金玉是豁出去了,抬起掃帚時的氣勢極強,那眼神,任誰看了都要瑟瑟發抖。
李桂梅終於知道怕了,往後退了幾步。
幾個婦女也不好意思摻和其中,說得趕著回家做飯,轉身就走了。
李桂梅在身後喊了幾聲,見沒人搭理自己,眼眶一紅,又要賣慘。
孟金玉哼笑一聲:“彆在我跟前鬨,你要鬨,我就給你找個地兒發揮。”
……
王小芬都走到屋門口來了。
她望著村尾的方向,忍不住就想笑。
“真沒想到,這老太太居然怪不讓人省心的。大年三十往人家家裡跑,不就是料準了孟金玉不會把她趕出去嗎?”
“就算她孟金玉真有個在城裡有背景的弟弟又有啥用?這當弟弟的跟她不是一個爸媽生的,而且人家將來肯定會結婚,結婚之後,弟媳婦看著她就覺得礙眼,肯定把她弟弟管得牢牢的!到時候她可就慘了,一個女人帶著倆拖油瓶也就算了,身邊還跟著個老娘,這日子——嘖嘖嘖!”
朱大麗好奇地看著她:“金玉她娘難道想跟著她過日子了?不至於吧?”
王小芬樂了:“大嫂,你又不是十幾二十歲的小丫頭,咋還這麼天真呢?你說老太太一個人在村子裡,吃喝拉撒都沒人照顧,是不是會越想越覺得自己可憐?她沒兒子,就隻能來投靠閨女了,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嘛!以後她孟金玉家裡又多了張吃飯的嘴,彆說是過上好日子了,指不定那孟柚柚還得退學呢。”
退學!
屋裡的妞妞聽了她媽媽的話,不由抿了抿唇。
原來柚柚妹妹和她一樣可憐……
王小芬越說越起勁了:“真當那個孟柚柚是家裡頭的寶啊?以後她得跟她媽一起在家裡伺候老太太,端屎端尿、洗衣裳、燒柴做飯……啥都逃不了!”
“那不是柚柚嗎?”突然,朱大麗驚訝地指著村尾的方向。
王小芬定睛一看,更樂了,那還真是柚柚,小家夥攙著她姥出來了!
“我就說吧,孟金玉再犟,還真能把她自己的老娘趕出去不成?這不就已經讓她閨女扶著姥姥出來轉轉了?”
“咱回屋吧。”朱大麗說。
“彆,要回你就自己回去。”王小芬連飯都不想做了,隻想著看熱鬨。
朱大麗也不知道她是咋了,多大年紀的人了,非要跟一個小丫頭置氣。
她搖搖頭,決定留下來看著,彆讓柚柚被王小芬給欺負了。
王小芬還真杵在原地等,等到柚柚和老太太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近了,才陰陽怪氣地咧了咧嘴。
“喲,柚柚,這不是你姥姥嗎?”她笑得眼睛都彎了,掐尖了嗓子說道,“還以為你媽跟彆人不一樣,隻寵著閨女呢。沒想到,姥姥一來,你弟躲家裡吃好吃的,你就得攙著她出來散步。多冷的天啊,就算你是賠錢貨,你媽也不至於這麼偏心眼吧?”
柚柚歪了歪腦袋,忽地瞄見從屋子裡出來的妞妞姐姐。
王小芬又說道:“看我們家妞妞就不一樣了,這大冷天的,也不用伺候誰,就在家裡歇著呢。”
話音落下,她難得牽起自己閨女的手,轉身就要進屋。
誰知道,忽然之間,柚柚開口了。
“二伯母,我怕弟弟被你們欺負,所以就自己來啦。”小團子一臉天真地看著王小芬,軟聲道,“柚柚是把姥姥送到你家的,現在送到了,我也要回家吃好吃的了!”
說完,小團子一個轉身,“噠噠噠”地跑走了。
王小芬剛要笑她是不是回家喝稀米湯去,卻忽地領會她說的這番話是什麼意思,像是被雷劈了似的,一臉震驚地看向李桂梅。
李桂梅無比自來熟地進了屋,將扛著的包袱丟給王小芬,之後問朱大麗:“大妹子,我住哪間屋?”
朱大麗一下子就愣住了,瞪大了眼睛:“啥?”
李桂梅扯著嗓子就開始喊:“親家母,我來了,趕緊讓你兒媳婦給我收拾間屋子出來!”
大年三十,薑家人都在家裡待著呢。
聽見動靜,大家夥兒都出來看了一眼。
薑老太原本還在裡屋跟小兒子說話,這會兒拄著拐杖,被攙扶著慢慢走出來,愣愣地看著李桂梅,滿頭都是問號。
李桂梅也不跟他們說廢話,直接道:“我是來投靠我女婿的!”
薑建明好不容易才回過神,說道:“老人家,你可能不清楚,我三弟已經跟金玉離婚了。你就算要投靠,也得找金玉去。”
“金玉不管我。”李桂梅沒好氣道。
“那你也不能來賴著我們家啊!”朱大麗嘟囔著。
薑煥明看見這個丈母娘就來氣,要知道之前他從來都看不上這目不識丁又俗氣的老太太。
他一煩躁,就想趕人。
大過年的還來鬨,也不怕村民們看了笑話,真晦氣!
“我和孟金玉已經離婚了。”薑煥明一臉嫌棄,沉下臉:“我勸你馬上走,我們家可不是什麼人都能來討口飯吃的。”
“你和我大閨女離婚了,那和我小閨女離婚了不?”李桂梅問。
薑家人頓時僵住了。
他們居然忘了這茬!
李桂梅冷笑:“你沒跟我小閨女離婚,就是我女婿。當閨女的要孝順,當女婿的就不要孝順了?虧你還是個文化人呢,連這點理兒都想不明白。我就在你們家住下了,要不把離婚證書拿出來,誰趕我,我都不走!”
李桂梅以前在薑煥明麵前老老實實的,那是因為她怕這個體麵人,可現在反正撕破臉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她死皮賴臉地住下來,才能混到一口飯吃。
老婆子推開堵在自己麵前的一堆人,直接往剛才薑老太出來的那屋子裡走,進去之後把鞋一脫,直接就上炕了。
薑老太學不來這撒潑的一套,白眼一翻差點要背過氣去,還是倆兒媳婦把她緊緊扶住,才勉強站穩。
薑家誰都不是李桂梅的對手,薑高明提議兄弟幾個直接把她抬出去,可是,屋子裡傳來老太太幽幽的聲音。
“你們薑家人不懂孝道,那國營單位的乾部應該懂吧?薑煥明,你要是不給我養老,我就上你單位鬨!到時候看看單位領導咋處理你!”
薑煥明麵色鐵青。
要是李桂梅真去鬨,他一定會丟了工作的。
好不容易才恢複了職位,這份工作絕對再經不起折騰了。
薑煥明硬生生吞下了這口氣,做了個深呼吸,對大家說:“算了,由著她去吧。”
王小芬一臉震驚,那臉色比吃了蒼蠅還要難看。
這婆子就跟個老潑婦似的,小叔子居然就由著她去了?
照這樣說,還得等阮雯雯從勞改場放出來,倆口子辦了離婚手續之後,才能把李桂梅趕回去?
得等到什麼時候!
家裡多了一張嘴吃飯、每天給老太婆端屎端尿、洗衣裳、生火做飯的……
居然成了他們薑家人!
……
柚柚和善善湊合著吃了中飯,但一點都不失望。
因為他倆知道,大年三十的晚飯才是重頭戲呢!
柚柚出去轉了一圈,經過每一戶人家的窗邊時,都使勁地聞了聞,最後得出一個結論——
誰家的飯都沒他們家的這麼香!
“柚柚,我們回家吧。”善善吞了吞口水,“回家等開飯!”
孟金玉還想轟兩個小不點出去玩兒,可他倆回來之後,就愣是守在灶房裡,無論如何都趕不走了。
“媽媽,柚柚乖乖的,一定不偷吃。”小團子將自己白白嫩嫩的短手臂舉得高高的,像是在課堂上發言似的,一本正經的樣子。
“善善也不偷吃!”善善也學著姐姐的樣子,軟聲道。
她哭笑不得,抓了一把炒花生米,塞到他倆的手中。
花生米炒成金黃色,咬下去時,又香又脆,柚柚一嘗到味兒,就睜圓了眼睛,無比驚豔。
“媽媽,這是哪兒來的呀!真好吃!”
孟金玉笑了:“現在花生米很少見,是你們舅舅單位裡同事的媳婦兒,她父母來探親時帶回來的。你舅舅給我們分了一些,說是讓你們兩個小不點嘗嘗味道。”
原來炒花生米這麼稀罕呀!
柚柚更不舍得吃了,大拇指和食指一捏,揪著一顆花生米,用小米牙輕輕啃了一口,一臉享受得眯起眼睛。
善善就是姐姐的小跟屁蟲,見了姐姐這吃法,立馬也有樣學樣起來。
這架勢,恐怕就算這年過完了,兩個小不點還吃不完這一整盤花生米!
不過事實證明孟金玉低估了兩個小團子的戰鬥力,之後柚柚和善善越吃越香,一不小心,就將手中那一小把花生米吃完了。
至於桌上的那一盤,她可無論如何都得保住,要不然晚上的年夜飯可就少了一盤菜呢。
柚柚和善善吃完了一小把花生米,更饞了,好在沒過多久,媽媽給他們安排了新的任務。
新任務就是——包餃子。
一整包富強粉都是舅舅送來的,媽媽怕他們浪費,就提前揉好了麵團,分成一個又一個小劑子,接下來就任由他倆自由發揮了。
柚柚試過餓得前胸貼後背的滋味,心裡深知糧食得來不易,才不會浪費麵粉呢,她帶著弟弟去把兩隻小手洗乾淨,坐回小板凳,就開始認真擀餃子皮。
“嘿喲嘿喲——”柚柚擀得起勁,再由媽媽加工一下,一張張白白的餃子皮就擀好了,湊近一聞,還散發著麵粉的香氣!
孟金玉已經端出好幾盤菜,這會兒就坐在一雙兒女身邊,調好餡料,跟他們一起包餃子。
給孩子吃的餃子,她得包小一些,讓他們一口一個,這樣吃才滿足。
孟金玉擀的餃子皮很薄,可怎麼扯不過,可筋道了,將肉餡往裡一塞,個個餃子都很飽滿,就像胖乎乎的餃子娃娃。
香菇肉飄著香氣,柚柚想著一會兒煮熟之後的滋味,忍不住咽了好幾回口水。
善善怕自己的口水流出來,小臉一紅,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角。
孟金玉被他倆逗樂了,但也不戳穿,一本正經地包好餃子,等著一會兒下鍋。
“今天媽給你們做不一樣的餃子,好不好?”她說。
柚柚和善善能說什麼?
自然是把頭點得像是小雞叨米似的了!
孟金玉熱了鍋,往最底下倒了半勺水,將餃子排排隊,放進鍋裡。
這水很快就滾起來了,鍋裡冒著熱氣,白白胖胖的餃子在裡頭被煮得“咕嚕咕嚕”的,等待片刻,就煮了個半熟,被撈了出來。
柚柚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全神貫注地看著媽媽的動作,心底想著,半熟的餃子都已經飄出肉餡的香味,等開飯時一口餃子,一口餃子湯,該多美味啊!
可沒想到,媽媽的做法還真的不一樣!
孟金玉做的餃子並沒有肉湯,她記得上輩子嘗過的鍋貼就是這麼做的。
將鍋裡的湯水倒掉擦乾之後,孟金玉咬咬牙,往裡頭倒了不少油。
熱鍋燒油,不一會兒工夫,就見鍋裡發出了響聲,她擔心熱油濺到孩子們,就讓他倆往後退一步。
柚柚拉著弟弟往後退,好奇地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想看看媽媽究竟想做什麼。
下一步,孟金玉直接將餃子放進油鍋裡,還用鍋鏟撥開它們,彆讓餃子皮粘到一起。
餃子進了油鍋,很快就發出“滋啦”聲,她耐心等待片刻,用筷子撥了撥。
看見餃子底下的皮已然被煎成金黃色時候,孟金玉也難掩眼中的喜色,不自覺揚起嘴角。
一陣撲鼻的香味襲來,柚柚都快要饞壞了,靠近一看,她忍不住“哇”了一聲。
“好香啊!”兩個小團子異口同聲道。
薑成是在這時來的。
早晨他聽見大伯母和二伯母說的話,心裡掛念著媽媽一家,擔心他們吃不飽,所以來了一趟。
薑成的手中端著家裡炸好的豆腐丸子,那是剛才他趁著李桂梅來搗亂時,偷偷端走的,反正家裡都有不少好吃的了,將炸豆腐端走,應該也沒人注意吧?
就算被發現了,他也理直氣壯,就算媽媽和薑家沒關係了,可弟弟妹妹總是薑家人,他難道不能請弟弟妹妹吃點好的嗎?
可現在進了屋,薑成發現自己想多了。
弟弟妹妹比他們薑家吃得還要好!
桌上擺著好多菜。
炸春卷、八寶飯、紅燒魚、四喜丸子、炒花生米、茶葉蛋、還有豬肉燉粉條,任哪個菜都是色香味俱全,比國營飯店裡的年夜飯還要豐盛!
薑成正怔愣著,忽地聞到一股特彆的香味,正琢磨著那是什麼,就見媽媽端著一個粗瓷盤出來了。
粗瓷盤裡裝著好多餃子,有的大,有的小,但都被煎得黃燦燦的。
孟金玉走得快了,盤裡的餃子撞在一起,還發出響聲,一聽這聲音,就知道餃子入口之後有多脆了!
相比之下,他帶來的菜,居然就變得黯然失色,不值一提了。
“薑成,你手上端著啥?”孟金玉好奇地問。
“還能是啥!他把我們薑家的炸豆腐丸子給偷走了!”王小芬聒噪的聲音從屋外傳來,她走得極快,一過來,就直接搶走了薑成手中的盤子。
在家的時候,她一猜就知道少了的那盤菜是被薑成端走了,果不其然,這會兒直接給逮住了!
王小芬瞪著孟金玉,想起家裡那李桂梅就來氣。
薑成臉皮薄,耳根子都紅了,生怕自己又給媽媽惹了事。
可孟金玉卻一點都不惱,隻是心平氣和道:“薑成又不是撿來的小孩,他自家的糧食,愛拿就拿,哪能說是偷?你要是覺得我這話不對,就去找村乾部們評評理,看看他們會不會覺得你太刻薄。”
王小芬雖然氣糊塗了,但也知道大過年的,不能去給村乾部們添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