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孟金玉看來, 薑成的性子是得好好磨一磨了,否則將來長大了,沒有弟弟妹妹們在身邊, 都不知道會吃多少啞巴虧。
上一世, 她就是總愛事無巨細地照顧他, 無數次在他彷徨的時候給他指了路, 成為他心中士心骨一般的存在, 可這樣一來,薑成做事就愈發搖擺不定,怪愁人的。
這一次,她得放開手, 看看孩子能否創造出更多的可能性。
“那就走吧,看看有多少工資。”許薇薇笑了, 挽著孟金玉的手, 往村委會走。
空地上站著不少村民,一些人擠了進去, 悄悄躲在村委會辦公室外麵, 想要聽個究竟。
王小芬本來是不願意進去的,看了會兒熱鬨就想走, 但無奈身邊推推攘攘的人太多了, 她就這麼半推半就的,居然擠到了吃瓜群眾的中心位置。
“能有多少錢?國營廠廠長也不是傻子, 又不是正式員工,給不了她們多少錢的!”她撇撇嘴, 沒好氣地說。
自從上次搶孩子那回事之後,王小芬跟孟金玉的梁子是越結越深了。
那天柚柚回去了,薑老太一口氣上不來, 差點被自己給憋死,喊了赤腳大夫,又吃了不少藥,花了家裡一大筆錢。
薑家三個兒子都孝順,非要送老太太去醫院看,王小芬想攔卻攔不住,心都在滴血。
好在後來薑老太自己也舍不得錢,愣是不願意去醫院,薑家三個男人拗不過她,就隻好讓她在家好好休養。
老太太要休養,那麼受罪的是誰?
當然是朱大麗和王小芬了。
朱大麗倒是沒什麼怨言,反倒慶幸這事終於了結了,可王小芬卻不這麼想。
她要慪死了!
憑什麼柚柚一來,就花了家裡這麼多錢,吃了家裡這麼多好東西,最後還甩下一屁股爛攤子,讓她幫著收拾?
屁的有福氣,她看柚柚就是個倒黴蛋!
倒黴蛋的媽要來領工資了,能拿多少錢?
王小芬暗自在心底詛咒,希望人家給個一毛五毛錢給她們打發了。
免得她們太嘚瑟!
然而事實是,她得失望了。
紅星服裝廠製衣車間的士任章釗良說道:“這段時間,你們辛苦了。這一百件嬰兒服的款式非常特彆,做工也很精細,我們服裝廠的員工不夠用,就得來你們公社借,原本我還頂著壓力,生怕在沒有人管理的情況下,你們無法完成工作。可沒想到,你們做得這麼好!”
李村長樂嗬嗬的,忍不住誇起孟金玉:“金玉還是非常有決斷力的,幾個女同誌跟著她一起乾,分工安排都很明確,大家不爭不搶的,隻有一個目標,就是將衣服做好!不過說起來,她們也辛苦,好幾回到了晚上,家家戶戶都熄燈睡覺了,她們還在忙著商量製作下一批衣裳呢!”
“是,確實辛苦!在艱苦的環境下仍舊能製作出這麼有質量的衣裳,我們真得感謝你。”章釗良讚許地點點頭,轉身拿出一個信封。
信封裡裝的是大團結,他說道:“我今天一早就從財務室領了你們的工資,大老遠坐公交車來,就是想親自給你們結算的。這裡一共是五位女同誌,按照孟同誌剛才交上來的記錄來算,每個人得到的報酬不一樣。”
單位與公社的合作,計算報酬所依據的標準隻有一個——多勞多得。
就像是在單位裡工作的人,他們有所謂的績效,如今也是一樣的。
孟金玉對大家的工作內容做了簡單的記錄,十分鐘前才交給章士任,但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計算出薪酬了。
章釗良打開信封,目光掃過每一個女同誌的臉。
每一個人的神情都是激動的,即便她們儘量克製著自己的情緒,但緊緊握在一起的雙手,還是出賣了她們的心情。
“張曉春同誌,工資十塊錢。”
張曉春是第一個被報到名字的。
她先是一怔,隨即快步走上前去。
她娘家條件不好,雖父母也想幫襯,可即便偶爾來村裡一趟,也隻是儘量給一些糧食,沒法給她錢。對於這一點,張曉春自然不會怨天尤人,她都已經快三十歲了,生活一團糟,還總是打秋風,怪難為情的,還總是想著,要是什麼時候,她也能貼補娘家一些,給年邁的父母幫補一下,那就好了。
隻是,每當起了這個念頭,她總會自嘲一笑,笑話自己不切實際。
但沒想到,現在夢想成真了。
這是下鄉這麼長時間以來,她第一次憑借自己的努力賺到一張大團結!
張曉春捧著手中的大團結,幾乎要激動得哭出來,硬是將自己心頭的感觸壓下,道了謝,退到一邊去。
之後是元嬸,她得到的,也是十塊錢的工資。
與她們幾個相比,元嬸的年紀不小了,她沒想到自己還能賺到這麼多錢,怕遭人眼紅,趕緊將錢放好,想著低調一些。
而許薇薇,之前孟金玉照顧她的身體,給她減輕了工作負擔,給她安排的都是輕鬆的瑣事,因此拿到的工資沒其他人這麼多,可整整七塊錢,也不少了。
看著她們滿臉的笑意,寧蘭也是由衷地高興,但同時,她緊緊捏著自己的衣角,心中多了幾分忐忑不安。
看著自家姑娘的挺得快要僵直的脊背,寧蘭的父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容質樸和藹。
“寧蘭同誌,這是你的工資。”
聽到自己的名字時,寧蘭的手顫了顫,她吃力地撐著拐杖想要去接錢,可章釗良已經走上前,鄭重其事地遞來一張嶄新的大團結。
“寧蘭同誌,你繡的花樣非常漂亮,甚至比我們單位不少正式工人還要專業。好好堅持下去,前途不可限量!”
寧蘭幻想過無數次領到工資時的場麵,在心底暗暗叮囑自己,不能哭,一定不能哭。
可此時此刻,她還是忍不住紅了眼圈,之後眼中浮現淚光,淚水悄然落下。
上一次被誇是什麼時候?
好像是初中時的事了,那會兒老師誇她是優秀的學生,告訴她未來一定還有很多可能……
然而生病之後,她以為未來僅限於此了。
沒想到,如孟金玉所說,一切真的慢慢好了起來。
寧蘭泣不成聲,帶著哭腔對父母說:“爸、媽,我掙到錢了!你們看,我能掙錢啊!”
她的父母知道閨女受了太多罪,心中既心疼,又為她感到驕傲。
“是,我們家小蘭很能乾,特彆能乾。”寧母撫摸她柔軟的發絲。
寧父也驕傲道:“爸一直知道,小蘭最有本事了!”
見這一幕,誰不會為此紅了眼眶呢?
擠在外邊的幾個村民打心眼裡為寧蘭感到高興,也忍不住又哭又笑起來,隻有王小芬,她瞪大了眼睛,一臉震驚。
幾個打下手的都能掙這麼多錢,那麼作為她們之中的小頭頭,孟金玉該有多少?
她連想都不敢想!
“孟同誌,這回的合作,你出了最大的力,這裡是給你的工資,十二元錢。”章釗良又說,“剛才你拿過來的幾件小裙子和小褲子,我看到了,等我先回單位和其他士任商量之後,再決定如何下單。不過這每一件都很彆致,我想到時候你們可能又得忙了。”
拿到這實打實的十二塊錢,孟金玉樂得合不攏嘴,趕緊揣到兜裡,還得擺出一副嚴肅的樣子,感謝領導給的機會。
章釗良看得出這是個直爽的女同誌,也被她逗笑了,兩個人說起接下來的工作要求和目標,相談甚歡。
站在外頭看熱鬨的王小芬,幾乎要暈過去。
十二塊錢?
十二塊錢是什麼概念?
她聽人說過,因他們這兒不是像京市滬市那樣的城市,收入水平相對而言沒這麼高,一般來說,城裡普通工人每個月的工資大概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元之間,至於一些技術工人,那收入能到五十元左右。
平時,他們農村人是不會和城裡國營單位的正式員工比收入的,畢竟一個地下,一個天上,這麼大的差彆,比了也隻會給自己心裡頭添堵。
但現在,孟金玉賺了這麼多錢,王小芬心裡就不是滋味了。
她一個人能賺十二元一個月的工資,幾乎是城裡普通職工的一半了。
一個月就有十二元,一年豈不是有一百多?
王小芬羨慕得快要難以呼吸,隻恨自己當初沒有巴結著孟金玉,要是那會兒她能來事兒一點,不是分分鐘就能擠掉元嬸、張曉春、許薇薇或者寧蘭?
王小芬都想落淚了。
但很快,她想到孟金玉畢竟不是服裝廠的正式員工,說不定吃了這頓就沒下頓,誰能保證呢?
沒錯,就是這樣!
她還頂得住!
王小芬長歎一口氣,挺直了胸膛,卻不想,章釗良說的話又紮了自己的心。
“咱們工廠工人有技術評比,以後技術評比的時候,也算你們一份。大家辛勤工作,為的也是給廠子增加效益,雖然離得遠,但你們的付出,單位裡的領導們心裡都有數!”
這話,無疑是給孟金玉她們幾個喂了定心丸。
單位是正經單位,領導也是正經領導,他們不會壓榨員工,而是儘可能為她們爭取福利,就比如說這個技術評比,評比成功之後,肯定有糧票布票什麼的,簡直是太香了!
“對了,孟同誌,明天下午,你得來我們紅星服裝廠一趟。到時候我們和你確認一下之後一批童裝的款式,我們儘量節約時間,提升工作效率!”章釗良又說道。
孟金玉滿口答應下來。
村委會裡,幾個人全都是喜氣洋洋,笑意溢出眼底。
而村委會外,大多數村民們雖羨慕她們幾個人,但也知道自己能力有限,賺不了這錢,不會嫉妒,隻有王小芬,她是真真正正地酸了。
不看了,熱鬨沒什麼好看的,她得趕緊回去伺候家裡兩個老太太了。
再看下去,她也窩火到喘不過氣來,那家裡的活兒要沒人乾了。
王小芬:嗚嗚嗚嗚。
好想坐在地上哭。
……
薑成在田埂裡和小夥伴們玩,起了爭執。
一開始,是人家笑話他爸媽離婚,十多歲的孩子,什麼都懂,心裡想的都是跟家裡大人學的,卻不像大人那樣有分寸,說出口時,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
“你媽生過四個娃,以後肯定嫁不出去了。”
“我奶說你爸是個臭不要臉的,居然搞破鞋,鬨得多難看啊,差點連工作都保不住。”
“就沒見這麼丟人的,婦聯士任去你家跑了好幾趟,每次出來都一個勁搖頭,連村乾部們都不稀得說你們了!要不然,那村大會和公社大會上,他們咋懶得喊你們家大人去檢討啊?”
“我爺還說,要是再往回幾年,你爸要被拉出來讓人吐口水的,你和你妹哪能有現在這麼好過啊,每天在村裡,估計就跟光屁股一樣丟人了!”
這些話,就像是錘子,重重地砸在薑成的心底。
他氣得要命,就跟人吵,可他講道理沒用,人家不聽,還推他。
一人推一把,薑成就直直地摔在田裡了。
此時,他紅著眼讓他們彆胡說八道,可幾個男孩專挑軟柿子捏,這會兒就上手打人了。
幾個婦女經過時,喊他們住手,但他們皮得很,才不會搭理她們,沒一個願意聽話的,又因沒有村乾部嗬斥,薑成挨了好幾拳。
薑成的性子軟綿綿的,就沒發過什麼火,這會兒被打得整個人都懵了,隻用手護住自己的頭。
一個個拳頭落下來的時候,他以為自己要完蛋了,卻不想就在這時,耳畔傳來奶凶奶凶的一聲厲喝。
“誰敢打我哥哥!”
柚柚像個小軟球,鉚足了勁兒,直直地衝過來。
她的臉蛋因飛速的奔跑而顫抖起來,就跟剛出爐的小包子一般,冒著的是騰騰的火氣!
薑成僵了僵,抬起頭時,神色怔愣。
她這一撞,腦袋磕到了其中一個男孩的下巴,幾個人愣住了,揮起的拳頭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裡落,舉在耳朵邊上。
“陳大明、土蛋子、李小雙、飛鏢,你們好大的膽子,居然敢打我哥哥,看我不教訓你們!”薑果清亮的聲音也傳了過來,她一隻手拿著從家裡帶出來的笤帚,飛奔過來,直接往他們身上掄,打得他們立馬散開,嚷嚷起來。
“彆打了!彆打了!”
“你打到我的臉了!”
善善也跟過來了。
薑成擔心弟弟會因為個子最小而挨打,卻見他已經走到一邊去,湊到幾個目瞪口呆看打架的孩子們耳邊,說了幾句。
隨後,小不點從人家手中拿來幾個彈珠。
眼看著薑果和柚柚占了上風,而對方不甘心不服氣正要發起進攻,薑成的心都要揪起來了。
他想要攔著他們,讓兩個妹妹快跑,卻不想,善善蹲下身子,瞄準方向,朝著那幾個男孩的腳底下丟來幾顆彈珠。
善善平日裡最喜歡玩的,就是彈珠了。
此時他一瞄一個準,“砰砰”幾聲,男孩子們應聲倒下,摔了個狗吃屎。
柚柚一蹦三尺高:“善善超棒!教我教我!”
薑果也笑彎了腰,但還不忘上前踹他們幾腳:“看以後誰還敢欺負我哥哥!”
村裡孩子們打架,隻要沒受太重的傷,臉上沒掛彩,基本上就不會鬨得太大。
再說原本就是對方有錯再三,因此在柚柚帶著姐姐和弟弟來了之後,幾個男孩子很快就被趕跑了。
薑成被弟弟妹妹們攙著回去時,有些難為情,低著頭,一句話都沒有說。
柚柚見哥哥的嘴角都淤青了,就帶著他回自己家去,讓媽媽給處理一下。
一見到他們幾個,孟金玉明知故問:“跟人打架了?”
薑果和柚柚麵麵相覷。
善善也像個小鵪鶉,弱弱地站在一邊。
“乾什麼去了?打架?”孟金玉抬了抬眼皮,問道。
大家都不吭聲。
過了好久,薑成才小聲開口:“是、是我打架了……”
“啪”一聲,孟金玉使勁拍了拍桌子:“要是你去打架,我倒省心了!”
薑成懵了,一臉疑惑地看著媽媽。
怎麼打架反倒成了好事了?
“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嗎?”孟金玉問。
薑成低下頭:“我不該讓弟弟妹妹給我出頭,我是家裡最大的,應該保護好他們。”
孟金玉都要氣笑了,但心裡清楚薑成可聽不明白陰陽怪氣的話,索性直接直接說道:“你得先保護自己,才能保護好彆人?性子這麼懦弱不是什麼好事,將來要吃虧的。”
上一世,薑成過得順風順水,那是因為家裡頭有強大的經濟基礎做支撐。
但她清楚地記得,上輩子後來薑成進了公司,因耳根子過於軟,甚至還被下屬利用,鬨了幾出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話。
這一世,孟金玉打心眼裡希望兒子能自己把握好人生,而不是隨波逐流。
“可是吃虧是福啊。”薑成輕聲說。
“吃虧怎麼是福了?如果吃虧是福,你媽我現在還在你姥家,被她鎖著,每天餓得頭暈眼花,還見不到你們幾個!”孟金玉說。
薑果有時候糊塗,有時候又像個人精,這會兒她秒懂媽媽的意思,用力點頭:“如果吃虧是福,後媽還在我們家,她丟完了善善就要賣柚柚,照這樣下去,可能要把我賣給人家當媳婦,把哥哥賣到偏遠的地方做苦力!”
柚柚若有所思:“如果吃虧是福,那我就要被靳老師安排坐在角落裡,踮著腳尖都看不見黑板,而且那次考試,林老師也會因為她丟了工作。”
就連善善都點點頭:“吃虧不是福,姥姥……”
小家夥似懂非懂,但大家都聽明白了,向他投去肯定的目光。
如果吃虧是福,姥姥就得跟著媽媽、柚柚和善善過日子,那可太糟糕了!
“你看,妹妹們和弟弟都比你要有覺悟。”孟金玉看著薑成,語重心長道,“薑成,你不小了,好好想一想吧。下一次,你再和彆人打架,我們都不會去幫你了。我希望你能靠自己站起來,好好跟人乾一架,而不是跟好賴話都不分的人說一通長篇大論,最後鼻青臉腫地回來。”
薑成陷入沉思,輕聲問:“那如果把人打壞了呢?”
“我給你賠!”孟金玉沒好氣地瞅了他一眼。
薑成的眼睛睜得圓圓的,不由撓撓頭。
謔,他媽媽現在簡直是財大氣粗。
不過,薑果、柚柚和善善說的話,是不是真的有道理?
吃虧不是福嗎?
這個念頭在薑成的心底悄悄埋下一個根,他細細領會,一時還沒能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