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金玉比對著襯衣裙的長度, 稍稍一使勁,直接將襯衣裙的下擺扯開,下擺線條頓時變得淩亂。
之後, 她又開始裁剪,這一次的裁剪,是有規則的, 但卻避開了淩亂的部分。
她下剪子時的手法乾淨利落,一氣嗬成, 仿佛在趕時間, 卻絲毫沒有任何慌亂。
站在一旁的薑果倒吸了一口涼氣, 生怕她媽一個手抖,裙子就被毀了。
說實在的,剛才看見裙子上的大窟窿時,薑果和她媽一樣,氣得要發抖。
這麼好看的小裙子, 被燒了這麼一個大洞,燒裙子的人可太缺德了!
薑果猜到這事是秦舟舟乾的,憤憤不平地瞪了她一眼。
秦舟舟不露聲色, 目光卻緊緊地盯著孟金玉手中的動作。
她不願意讓這個農村人加入到組裡。
一來是因為, 一個農村婦女而已, 裝出一副懂得設計的樣子,看著就倒胃口,進了組裡,多讓她們成衣組掉價。
二來則是因為,她不允許任何競爭對手出現。
她聽說了一個消息,人事調動之後,生產組組長劉玉燕很快就要往上升了, 到時候劉玉燕成了車間主任,沈瑜青就是組長,那麼她就能成為副組長。
可誰知道,就在這時,孟金玉出現了。
一開始,秦舟舟壓根不把孟金玉放在眼裡,但是在沈瑜青來之前,看了孟金玉做的襯衣裙,她就不這麼想了。
即便心裡不服氣,可她還是不得不承認,孟金玉做的衣服,讓人驚豔。
沈瑜青和她是不一樣的。
一個惜才的人,壓根不會擔心自己是否會被人搶風頭,相反,她相信沈瑜青見了孟金玉做的裙子之後,會大為欣賞,到時候兩個人指不定能說到一塊兒去。
這樣一來,她的副組長位置就不穩了。
於是,秦舟舟用火柴燒了孟金玉的衣服。
就隻是一個農村人而已,即便有後台,可難道她的後台會幫她處理這樣的破事?
無憑無據,孟金玉能拿自己怎麼樣?
秦舟舟用了下三濫的招數,卻心安理得,隻要將孟金玉趕到裁縫組去,就穩妥了。
但是她做夢都沒想到,孟金玉居然試圖力挽狂瀾!
她哪來的自信?
裙子都已經燒成那樣了,還要硬撐?
秦舟舟笑了笑,坐下來,對沈瑜青說道:“瑜青姐,這太耽誤我們的時間了。”
“那你們先去忙。”沈瑜青對大家說道。
秦舟舟的笑容僵了僵。
本以為沈瑜青會趕走孟金玉,誰知道,她居然由著這農村婦女胡鬨!
在沈瑜青麵前,秦舟舟不敢太造次,便訕訕轉身,忙自己的去。
而此時,孟金玉已經將襯衣裙的窟窿給裁掉了。
原本流暢的下擺設計被裁去之後,裙身便死板了些,她就隻好把腰線位置提高,這樣一來,隨手撕出來的下擺處線條被上移,便稍稍增色了。
薑果在邊上乾著急。
說好的讓她幫忙呢?
她想幫忙!
薑果搓著手,一直沒能等到讓自己發揮的機會,就隻好在心底為媽媽呐喊助威。
寬敞的車間裡,她媽媽一直在低頭忙活,靈巧的手就沒停下來過。
她在邊上默默看著,慢慢地,浮躁的心都像是沉靜下來。
“改好了。”孟金玉再開口時,所有人都望了過來。
她將裙子拿到沈瑜青麵前。
秦舟舟一直關注著這邊的動靜,轉頭看過來:“這麼短的裙子,誰能穿啊?一看就不正經。”
襯衣裙被改過之後,變得很短。
在後世,這樣的裙子長度或許能受歡迎,但在七十年代的今天,是穿不出門的。
一件裙子若是不實用,就失去了它的價值,畢竟現在沒幾個人是大手大腳花錢的,這襯衫裙再好看,買回家吃灰,誰會願意掏錢呢?
沈瑜青重視的是設計,但另一方麵,她也在意市場,秦舟舟這番話是一個勁給她洗腦,讓她將關注點轉移。
可是她沒想到,沈瑜青的目光,落在了薑果身上:“這裙子,你去試一試。”
薑果一怔,這麼好看的裙子,她早就想穿了。
終於來活兒啦!
正陶醉著,她就被帶到了車間角落,簾子一拉,裙子就被塞到了她手中。
沈瑜青與孟金玉想到一塊兒去了。
剛才孟金玉把薑果喊過來,就是準備讓她試穿裙子。
薑果十三歲了,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小少女,沈瑜青之前說不能做童裝,但現在這一身,怎麼看都不算童裝吧?
這會兒,大家都在等待著。
等到那簾子被輕輕一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薑果身上。
薑果穿上新裙子,心裡頭嘚瑟得不行,簾子“唰”一下拉開,就大大方方地走了出來。
車間裡沒有鏡子,但是看著眾人驚豔的目光,薑果更加昂首挺胸,下巴揚起,像是一隻驕傲的小孔雀。
車間的女同誌們,紛紛注視著薑果,一時來不及收回視線。
小少女的身形單薄卻高挑,襯衫裙一穿,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
裙子的腰間做了紮高的設計,掐出她纖細的腰肢,腰線一分明,雙腿就更長了,顯得瑩白細膩而又骨肉勻稱。
如之前成衣組職工們所感受到的那樣,這裙子穿在身上,上哪兒都很惹眼,就像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薑果見大家都看著自己,愈發有興致了。
她邁著輕盈的步子走到秦舟舟麵前,腳步一停,提著裙擺轉了個身。
小少女張揚的動作使得裙擺更加飄逸,薑果展示夠了,就衝著秦舟舟,抿了抿唇角。
唇角一抿,淺淺的梨渦就擠了出來。
緊跟著,她看向秦舟舟,做了一個“略略略”的鬼臉。
這鬼臉是從柚柚那兒學的,就很氣人。
秦舟舟的臉色一下就變了。
她還想出言貶低裙子的設計,可是不得不說,沈瑜青讓薑果試穿裙子,確實幫了孟金玉一個大忙。
因為,薑果的形象嬌俏又陽光,穿上裙子之後那自信的模樣,簡直是意氣風發,並不會讓人聯想到這裙子穿出門去之後會被笑話不正經。
相反,那青春活力的健康美,給裙子加了不少分。
“真好看。”有人忍不住說道。
其他同誌也都紛紛露出讚許的目光。
“這裙子要是再做長一段就好了,好喜歡,我都想買。”
“的確良本來就輕盈,配上襯衣領,裙子就顯得不單調了,好時髦。”
“我竟然覺得,修改之後,比修改之前更加好看。”
“其實修改之前就已經很特彆了,但是,裁剪之後,被她女兒一穿,就更加出彩。能在短短二三十分鐘之內,改了裙子樣式,確實很有實力。”
聽著同事們的稱讚聲,秦舟舟的臉色微微一僵。
再看向沈瑜青的眼神,她的心立馬就涼了。
仿佛一盆涼水澆下,潑得她狼狽不堪,一時之間,她成了唯一一個站在孟金玉對立麵的人。
事已至此,秦舟舟隻能找補:“確實很好看,沈副組長,我覺得這位同誌應該能留下吧?”
她的個子小小的,嘴角揚起的時候,笑容很溫暖。
就好像,剛才說那些刻薄話的,並不是她似的。
“孟同誌當然可以留下。”沈瑜青說,“至於你,去辦離職手續吧。”
秦舟舟瞪大了雙眼:“為什麼?”
孟金玉說:“裙子為什麼好端端多了個窟窿,你心裡沒數嗎?”
“你又沒有證據,憑什麼說我?”秦舟舟的語氣慌張了些,轉而看向沈瑜青,“瑜青姐,我剛才是不服氣,所以沒給她好臉色看。但是,現在看見衣服的效果了,我已經心服口服了。燒裙子真不是我乾的,我怎麼可能隨身攜帶火柴呢?”
沈瑜青揉了揉太陽穴,有些不耐煩。
秦舟舟究竟還要掰扯多久?
“除非你們去找證據,找出火柴,或者找出我是向誰借的火柴。否則,我絕對不甘心!”秦舟舟又說。
望著她這紅著眼眶的樣子,孟金玉不由失笑。
使出陰招的時候,心裡頭毫無負擔,現在被人抓包,倒是委屈起來了。
這是在彆人的地盤,孟金玉不好插手秦舟舟的事,但是她心中莫名信任沈瑜青。
她相信,沈瑜青會給自己一個說法。
果不其然,下一刻,沈瑜青就開口了。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帶火柴,也不知道你的火柴是藏在左邊口袋,還是右邊口袋,又或者是隨身攜帶的挎包裡。總之,現在就給我滾蛋。”
秦舟舟的心“咯噔”一聲。
昨天她對象又當著她的麵抽煙,她受不了那煙味,就把火柴搶了過來,隨手往兜裡一塞。
後來,她和對象大吵了一架,不歡而散。
她哭了一晚上,今天來到單位,又見到孟金玉,心裡糟心得很,一時嫉妒,才燒了那件裙子。
“瑜青姐,我錯了,是我鬼迷心竅,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秦舟舟的聲音一顫,帶著哭腔,“你不要趕我走,你知道的,我很需要這份工作。”
其實不單是沈瑜青,車間裡的所有同事,都知道秦舟舟有多需要這份工作。
她家庭條件不好,從小父親病逝,母親一個人拉扯著她。後來,她找到了現在的對象,兩個人相處得挺好,隻是她對象的父母不同意他們倆的事。秦舟舟也爭氣,他們說結婚之後她的娘家會是個拖累,她就讓自己變得更優秀,從進入春雨服裝廠,再到一步一步提升自己,來到生產組車間,秦舟舟腳踏實地,一次又一次給了同事們驚喜。
這段時間,她和對象談起結婚的事情。對象的父母終於鬆了口,可心裡頭還是不甘不願的,秦舟舟就誇下海口,說自己很快就會成為生產組的副組長。
這些事情,生產組的同事們都知道,她們有時候也勸,說她個人條件不差,不需要在未來婆家人麵前如此卑微,可秦舟舟聽不進去。
“自從提了結婚的事之後,我對象被他家人嘮嘮叨叨的,就經常對我發脾氣,我們倆都為這事吵了好幾回了。我早上一時想歪了,擔心這位孟同誌進了單位後,會影響我成為副組長,所以才會做這樣的蠢事。”秦舟舟哭著說,“孟同誌,求你幫我跟瑜青姐說說情吧……”
孟金玉一臉無語:“你有苦衷,跟我有什麼關係?”
秦舟舟咬著唇,將最後的希望放在沈瑜青身上。
隻是沈瑜青往後退了一步,冷淡道:“這是原則上的問題。我勸你主動辭職,否則我會把這事上報領導,到時候檢討大會一開,你在春雨混不下去了,同樣得走。而且,你的檔案上,會記下這一筆。以後還有哪個正經的用人單位願意要你?”
聽了這番話,秦舟舟渾身無力,後退了幾步。
一時行差踏錯,竟會造成這樣嚴重的影響,這是她沒有想到的。
沈瑜青走到孟金玉麵前:“歡迎你加入我們春雨服裝廠成衣組。”
孟金玉勾起唇角,沒有任何意外,她知道自己這一次,一定能留在成衣組。
第一步已經妥妥地邁了出來,但是往後的路,還是不能鬆懈。
秦舟舟了解沈瑜青的性格,她平時張揚、傲氣、說一不二,並且,不近人情。
隻要是她做的決定,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秦舟舟擔心事情真鬨到單位領導那裡,到時候她未來婆家人一打聽,對她的印象肯定會更差,於是就隻好哭著離開了春雨服裝廠。
隻是走到服裝廠門口時,她卻又自嘲一笑。
什麼未來婆家人?
如今她丟了工作,人家怎麼可能還看得上她呢?
秦舟舟走了之後,孟金玉被請到張玉燕的辦公室。
“全工廠都知道,瑜青的要求是很高的,沒想到,你居然能讓她這麼滿意。”張玉燕笑著說,“非常歡迎你加入我們春雨服裝廠,希望以後你能和同事們融洽相處,大家好好合作。”
秦舟舟的事,張玉燕也很感慨:“這份工作對她而言太重要了,丟了這份工作,恐怕她們母女倆以後的日子不好過。不過瑜青的行事作風向來就是這樣,非黑即白的。”
孟金玉笑了笑。
她並不認為沈瑜青這樣處理有什麼問題,秦舟舟是有很多苦衷,但並不是誰弱誰就有理,這次秦舟舟可以為了自己的利益缺德地燒了彆人精心設計的衣服,那麼下次呢?
沈瑜青行事果決,直接將這些麻煩事掐在了源頭,往後成衣組的同事們就知道,搞這些小動作是沒用的,大家都得靠真本事說話。
“對了,孟同誌。那天紅星服裝廠的袁主任對我說,希望再留你一段時間。我和老袁是多年的朋友了,他提出這樣要求,我實在沒法拒絕。你看看,你能不能儘快把他那邊的工作完成好,在兩個月之內,來我們單位?”
紅星服裝廠在年前有不少任務指標要完成,袁主任負責公社這邊的工作,就將一部分任務分了過來。
隻是後來在工人技術評比中,張曉春表現出色,被其他車間的主任要了過去。
這樣一來,公社人手就不足了。
袁主任其實壓根就不想讓孟金玉走,但人往高處流,如今她有了好出路,他心裡頭也是祝福的,不過他還是希望她能把紅星的工作先乾好。
現在已經是九月初了,兩個月後,就是十一月,正好是天氣快要轉涼的時候。
這兩個月的緩衝時間,可以提前讓孩子們做好心理準備,搬走的時候,也就不會依依不舍。
孟金玉二話沒說,就答應下來。
“儘量快一些,要不然,我怕瑜青讓我去紅星要人。”張玉燕笑容親切。
之後,張玉燕又對孟金玉提了提進春雨後的工資待遇問題。
聽到那數字,她仿佛看見大團結在自己的眼前跳舞,樂得合不攏嘴。
張玉燕見她為人直爽,便也笑了起來,氣氛融洽。
“對了,你還有什麼要求嗎?”
孟金玉想了想:“我聽說,城裡的國營工廠是會給職工安排住宿的。”
“你從鳳林村搬到我們這邊,還帶著兩個孩子,確實不太方便。我一定會儘早提交申請,給你們安排好住宿問題!”
到了這裡,工作和住宿問題就已經解決得差不多了。
孟金玉離開張玉燕的辦公室時,心頭的一塊大石終於落下。
她回到車間,想要帶薑果回家,卻在這時,聽見薑果和沈瑜青的對話。
“模特?我之前從來沒有聽說過!”
“聽人說,這是國外興起的行業。身形條件優越的女同誌穿著服裝展示,很適合你。”
沈瑜青之前就有親戚出國發展,因此她早早就開始了解國外的服飾設計與搭配了。
雖然現在時期比較敏感,但她莫名覺得,這樣的時期,會過去的。
剛才薑果在展示襯衣裙時的表現力很好,可塑性極強的個人風格讓沈瑜青想起了之前看過的國外模特畫報,不由地,她想著自己設計的衣服穿在薑果身上會是什麼效果。
現在薑果還隻是個小姑娘,但她手長腿長,渾身線條流暢,再加上那張充滿靈氣的臉——
沈瑜青突然有了大膽的想法。
薑果之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行業,這會兒和沈瑜青聊了聊,仿佛打開新世界的大門。
孟金玉到的時候,看見的就是自己大閨女這神采奕奕的興奮表情。
模特?
她挑了挑眉,再次深深地看了薑果一眼。
在上一世,薑果就是愛表現的性子,而這一世,聽說柚柚在台上表演時,她也是羨慕不已,恨不得跟著柚柚一起上台感受觀眾們的掌聲。
隻是,她沒有唱歌跳舞方麵的天賦,因此一直沒有往文藝方向發展。
這一次,她帶著薑果來到春雨服裝廠,卻在孩子的心裡頭埋下一顆種子。
“媽媽,我能當模特嗎?”薑果問。
孟金玉笑道:“也許以後會有機會。”
她依稀記得自己上輩子看過相關報道,大概八年後,國內的第一支專業服裝模特隊在京市首次登台演出。
或許到了那時,薑果已經有了彆的喜好。
但也說不定,她心底這顆小小的種子一直在滋長著,終將迎來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
薑果回到家時,心頭的陰霾已然被一掃而空。
現在的她和柚柚一樣,覺得自己可棒了!
畢竟,連這麼有品味的瑜青姐,都對她讚不絕口,說她優勢突出,有極強的表現力和可塑性!
薑果也聽不懂什麼是表現力和可塑性,反正她估摸著,大概是稱讚自己很時髦吧。
時髦的薑果哼著歌兒回到家,一進家門,就看見她奶奶抱著小嬰兒在堂屋轉悠。
她心情好,順手抖了抖這磕磣的娃。
磕磣娃本來還衝著薑老太“咯咯咯”笑個不停,一對上薑果春光燦爛的笑臉,突然嘴角往下一彎,小臉蛋憋得通紅,“嚶嚶嚶”哭了起來。
薑老太可心疼壞了,抱著娃哄著:“不哭不哭,想家,不哭不哭。”
薑果一臉納悶:“想家?她這不就在家嗎?”
薑老太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娃的名字就叫想家。”
薑果“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以為是家裡最沒文化的人,沒想到,後媽比她還沒文化。
讓娃叫“想家”,這是咋想的?
可憐的孩子,等將來長大了,做自我介紹的時候,一定會一臉怨念。
想到這裡,薑果同情地看了薑想家一眼。
恰好這時,阮雯雯走了出來。
見薑果望著自己閨女時的眼神這麼和氣,她的心中流淌過一陣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