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華(十)(2 / 2)

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6624 字 4個月前

他現在說,並不猜疑母親,隻是單純的恨意——像螻蟻憎惡驟雨,草木怨恨北風。

他恨她,無關與任何男女情由恩怨。

朱恪還在接著說話。

“若不是她隨便點我尚公主,我會娶一個溫順柔婉之妻,長居長安,現在第一個孫兒也該有了。我出入就能和好友喝酒,有妻兒暖屋,享天倫之樂。而你看我在章華過的都是什麼日子?”朱恪慘笑,指著燕驊堂的陳設:“她帶著你住章華台,金尊玉貴,養尊處優。我避居老宅,連找個清談的朋友,都不好意思請回家去。這些、這些、這些……”他忽然抬腳,猛地踢翻了雲紋九驤鼎,一聲鈍響,香灰四溢,他袖口翻飛,指香鼎、帛畫、沉香榻:“都是她的,即便現在按律法都是我的了,你們還要一遍一遍提醒我,都是她的!”

朱晏亭胸口緩慢起伏著,覆下眼睫,淚水大滴從眼角滑落。

“父親當初若不情願,為何不明陳母親?”她輕輕問:“您既然這麼恨我母親,為何她說要帶我改嫁,您又要以死相逼呢?”

“驟風急雨過境,草木唯有蟄伏而已。”朱恪道:“她改嫁,自可不愁嫁。可她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像一縷孤魂,我豈能容她改嫁了快活?”

朱晏亭冷笑道:“母親當年也曾多次確認您是否願意,二十年,您對著她無一字不願,無片言不悅,此時又何故將罪責儘退給已作古不能反駁之人?”

她怒火之中,血逆上腦,頭中嗡嗡直響,脫口便出

“你不過是既貪慕尚公主的榮華,又不肯喪失夫主的權威,什麼都想要,又什麼都不肯失去罷了。”

朱恪勃然大怒,青筋暴起,舉掌欲落。

朱晏亭這次倒未躲,叩齒咬唇,默默流淚,一言不發。

朱恪冷笑一聲,收了掌,又緩緩斂容。

他將踢亂的衣擺慢整,望向盛怒之中的朱晏亭,他神情忽而軟了一瞬:“你若不是非要和我最對,好好在家呆著,也不至於……”他冷笑:“你也是丹鸞台養出來的,你這麼像她。我早該想到你肯定會去救李弈。不過,你和她不一樣,她是天子骨血,是真的金尊玉貴,你不一樣。”

朱晏亭緩緩啟目,她眼前站的,容貌還是那個從前有些端方儒雅,會拉著她的手帶她抓青蚨的父親,可又不是了。

三年的養尊處優,他胖了,橫肉擠上臉,迫向眼角,讓他的目光看起來晦暗渾濁。

“你與男子夜會之事,今天一早已經傳遍了章華郡,你覺得天家還會要你這樣的媳婦麼?”他頓了頓,笑道:“不過父親還是疼你的,我給你定了一門好親事,我的學生吳儷沒了妻子,正索續弦,你嫁過去吧。”

朱恪所說的吳儷,是章華郡的太守,他的門生,將近而立之年,去歲剛死了發妻,膝下有兩子一女,納的是續弦。且其人好色之名,章華無人不曉,家中仆妾成群,猶在外尋覓,不知饜足。

而朱晏亭,清清白白,才一十八歲。

朱晏亭從前隻是有耳聞,父親想要促成這樁荒唐的婚事,萬萬沒想到他竟敢真的提出來。

朱恪從袖中取出一張禮單,遞給她。

朱晏亭木然接過,慢慢張開,隻見紅底絹書,密密麻麻,寫著雁璧束帛等納采之物。其下落名,果真是吳儷。

她嘴角微揚,鼻中輕哼,竟是一笑,翻折絹書,遞還了回去。

朱恪道:“吳儷是丹陽郡守,家裡還有個表哥在長安作千石官,門庭清貴,娶你也算得上門當戶對。納采之禮,我已收下了。”

朱晏亭冷笑道:“雁璧都取來了,看來您是早有準備。所謂我與人夜奔,名聲敗壞之事,是否是您順水推舟,特意讓人傳出去,以壞了我的名聲,正好遂了你的意?你這麼迫不及待抓著個由頭想把我嫁出去,是怕我真與天子成了婚,返回來報複你?”

朱恪淡笑道:“你的婚事,本就是子虛烏有,你莫不是還癡心妄想,做著作皇後娘娘的夢?也怪你娘沒見識,騙了你這麼些年,天子若要納你,早立了太子妃,何必拖到現在。我已得了信,中宮之位已定了婕妤南夫人,奉常都在選吉日了。”

他袖了禮單,背手回過身去:“能嫁給吳儷已經是你的造化,你去白沙渚待嫁吧。”

白沙渚在雲澤中央,兩麵湍流深水,就算是會水的人都極易被大浪卷下去,可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朱恪厲聲喚仆,數個精裝力士走進來,竟要押解她走。

朱晏亭抬起手,製止他們:“我自己會走。”

最後一絲希望也湮滅於此。

她轉過頭,深深看向廳中負手背立的朱恪。

深深吸一口氣,喉頭至心間連著一片冰涼。

每吐出一個字,亦如一把倒刃,劃撥在喉口。

“聖人言,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古今天地、君臣、父子之道,莫不循此。”

輕攬衣袍,緩緩拜倒,躬身向前,額觸冷磚,重重叩了三記響頭。

“今日父親視我如土芥,防我如賊寇,棄我如敝履……天倫恩義,就此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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