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琅琊(十二)、長安(一)(1 / 2)

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20749 字 4個月前

絲竹已歇,舞女已退。

整個正德殿都沒有什麼聲響,皇帝含著笑意的輕蔑話語,因殿堂空曠,帶著輕微的回音。

朱恪伏在地上,麵龐上出現了短暫的呆滯,仿佛沒有聽清,也不敢置信,片刻前還和顏悅色的君王,說出了怎樣足以徹底摧毀他一切的一句話——

這比訓斥豫章王不懂禮節,不敬使者要嚴重得多。

皇帝徹底否定了他獻女的舉動,不單單是獻女,而且徹底否定了朱恪這個人的身份和價值。

朱恪一直以來,在外頗有清望,交結世家,門生遍章華,憑借的都不是自家原先的門第,而是憑著先朝長公主齊睠的身份。

皇帝在朝賀大宴、正德堂上、當著文武百官、諸王外使、山東世家的麵斥責他,將他和一直賴以生存的長公主徹底割裂開——明著說,就算從前天下傳聞他要納朱晏亭,那也是納長公主的骨血,不是你朱恪的骨血。

可謂字字誅心。

像一記火辣辣的耳光,毫不留情的摑在了他麵上。

朱恪如受重錘捶擂,腦中嗡嗡直響,耳暈目眩,惶恐不已,不知何處惹怒了天子,招致如此重責。

他眼皮耷拉著,不過一會兒,眼皮上都是汗,蜇到眼裡,不由自主的抬起手,以袖慢慢擦拭麵頰、額頭的汗水。

喉嚨像堵住棉花,然而天子問話,即便是再不客氣,再譏諷的話,隻要是問,他還是要答的。

朱恪喉滾了滾,諾諾道:“罪……臣知罪,請陛下看在明貞太主的份上,饒了罪臣的過錯。”深深伏叩。

明貞,是章華長公主的諡號,長公主雖已歿,然而因其名太耳熟能詳,眾人大都還在稱呼身前封號,唯有非常正式的場合才會提起此諡。

聽他事到如今,還躲在齊睠的名號背後求饒,齊淩心底生厭,不欲再看他一眼,揮手:“去。”

朱恪嘴唇囁喏著,還欲再辯。

曹舒朝執金吾使了個眼色,登時兩個衛士上來,一人架一邊,將他拖拽了出去。

衛士架出,就像拖拽罪人,自正德殿中拖了出去,不給他保留任何士人的體麵。

殿外眾目睽睽,看著這一幕,麵麵相覷,竊竊私語。

紛紛猜測殿內究竟發生了什麼,讓片刻前還風光無限的朱恪轉眼間就落得如此境地。

王安因一路與他結伴同來,也被裹挾,遭受了不少眼光的問詢,如坐針氈,卻不能提前離開,隻得硬著頭皮坐在那裡,臉色逐漸變得黑沉鐵青。

朱恪拖走以後,跪在案前的,就剩下豫章王了。

齊淩緩緩轉過頭,看向他的皇叔,這位先帝最小的兒子,僅比他這個長孫大了八歲,相貌堂堂,擅治兵馬,屬國擁兵三萬,駐豫章。豫章四戰之地,西拱司隸,南控荊楚,東臨青冀,北牽燕趙。

論國力兵馬,豫章不是最強的,遠遠不如當初的章華,如今的臨淄。

然而其地緊要,實屬重鎮,牽一發而動全身。

他乜斜著眼,姿態已不複先前的端正挺直,那提醒天子應當注重儀態的冕旒,輕輕晃動,珠玉相擊。

豫章王行禮告罪,背脊卻是挺直的,不比方才的朱恪,稍稍一嚇,就脊軟腿癱,成了軟骨蝦。

實則,豫章王的罪過必朱恪重得多——與妻妹在禦前私相授受,不敬太後宮婢,說重一點,就是罔顧禮法,藐視君上。

然而禮樂之崩,常從微末起。

齊淩沉思著,眉頭微蹙,與他年輕的皇叔對視,精準的捕獲到他看似敬畏、謙卑的目中,一絲有恃無恐的底氣。

時機未到,齊淩在心裡對自己說。

他笑了笑,慢慢站起身,醉步虛浮,繞到案前,托著齊良弼一隻手臂,將他扶起來:“皇叔怎麼跪下了?”回頭冷斥曹舒:“朕醉了,你也醉了不成?不知道提醒朕?”

曹舒無辜受責,無可辯駁,忙跪下請罪。

齊良弼受寵若驚,急忙道:“是臣有罪,胡言亂語,說錯了話。請陛下降罪。”

齊淩笑著,攜了他的手,將他送至案前。

曹舒麻利的爬起來,兩尊金爵裡倒酒——皇帝的酒樽裡依舊是米色的桃槳,與縹清濁酒一色,端奉至皇帝與豫章王前。

齊淩舉樽,道:“當年高祖立國,分封諸王,令我齊氏王孫拱衛四方。多年來,諸位厲兵秣馬,外禦賊寇,內平動亂,枕不離戈,身不離甲,勞苦功高,衛我疆土,這一杯酒,朕敬諸王。”

說著慷慨飲儘,重重放樽。

諸王未敢居功,齊聲稱頌,同飲縹清。

豫章王的一時失言就此揭過,也給他挽回了顏麵,大殿裡僵硬的氣氛消弭與無形,又恢複了君臣同樂的和諧氛圍。

其後,皇帝又坐了半個時辰,觀看過舞《九韶》,便不勝酒力,囑臨淄王掌宴,先回了羽陽殿。

一出正德殿,全程滴酒未沾的皇帝毫無醉態,袖間攜風,先去了西垂殿。

宮殿安靜,不見朱晏亭的身影。

鸞刀回稟道:“太後晚間召見貴人,還未歸來。”

齊淩看了她兩眼,感覺眼生,想起朱晏亭曾經回稟過他:“你就是從前長公主的陪嫁?”

“正是奴婢”

“今日替太後前往蘄年殿處置的宮娥,是你主?”

皇帝問得直白。

鸞刀麵色泛白,一時犯難,啟口也不是,緘默也不是。

齊淩見她麵上猶豫,就知不必再問了,揮手令她退下。

太後夜間傳召,事有異——雖然今日已呈上了先帝密旨,然而太後一心想扶持鄭氏女,不會真心喜歡朱晏亭來當這個皇後。

否則她也不會將兩難之局扔給名分未定的朱晏亭。

皇帝朝六英殿的方向走了幾步,忽然站定,折返回來,對曹舒道:“你,去六英殿走一趟。說朕醉酒,明日再去給太後問安。切記,將今日宴上,豫章王、朱恪之事,原原本本向太後說一遍。”

曹舒一頭霧水,不敢多問,應諾著去了。

六英殿中,太後喝了晚間的藥,歪在塌上,眉間蘊著淡淡的怒色。

朱晏亭跪在帷幄之外,麵貌恭順。

“你今日的處置,很不妥當。”太後神情不悅,語氣也嚴肅:“那些都是諸王送來的貴女,隻派一個宮人處置,顯得皇帝和哀家傲慢。”

朱晏亭辯也不辯,安然受之:“臣女知錯。”

太後靜默了片刻,又道:“處置得也輕率了,朱氏發髻雖然逾製,也不是什麼大過,她再怎麼說也是你妹妹,你何必狠心驅逐,此舉實在太刻薄。還有,白真是阿掩的幼妹,你顧念著豫章王,也該對她客氣一些。”

太後口中的“阿掩”,是豫章王的王後謝掩。豫章王生母喪得早,自小養在太後身側,十多歲才放到封國去,十分依戀太後。謝掩也是鄭太後為豫章王擇定的婚事。

朱晏亭心知太後心裡本有成見,隻是借機垂訓,無論她如何做,都能找出過錯來。

此時辯解,隻會令她更加惱火,徒給自己增添麻煩。

因此道:“臣女年幼,不通人情,多謝太後提點垂訓,今日之事,臣女悔之無及,必引以為戒,日後謹慎行事,不敢狂妄。”

太後再要說什麼,外頭傳來通報,說是陛下身邊伴駕的曹舒請見。

鄭太後宣了進來,曹舒跪拜複起身,躬身傳達了齊淩掛念太後鳳體,本要過來問安,然而宴上醉酒,唯恐酒氣衝撞,故明日再來的意思。

太後有感皇帝孝心,笑滿於目,便也問詢皇帝喝了多少、燕飲如何等,表示關切。

曹舒逮到了機會,就把豫章王如何接到了信發難,皇帝怎樣斥責了他,後又召了朱恪,說了什麼,原原本本的告訴了太後。

唯恐說得不夠詳細,還伸手比劃,模仿朱恪和豫章王的神態,直將殿上情景,還原得栩栩如生。

鄭太後先是含笑聽,聽著聽著,笑意卻僵硬在了嘴邊,而後,嘴唇下垂,麵色也泛起白。

蘄年殿中,一謝白真,一朱令月。

正德殿內,一豫章王,一朱恪。

皇帝的處置,幾乎與朱晏亭一模一樣。

皇帝在宴上斥責豫章王的話,仿佛是特意反駁了自己方才訓斥朱晏亭“行為傲慢”——諸王對持節使者都要下拜,為何對持印宮婢拜不得?

而皇帝對朱恪的誅心之言,直接斷送此人的立身之本,也比驅逐朱令月嚴苛得多。

若說朱晏亭“傲慢”,皇帝斥責豫章王的行為更加傲慢。

若評價朱晏亭“刻薄”,等於直言皇帝刻薄。

鄭太後心口一堵,本還要對朱晏亭作出懲罰,卻發現一樣理由也站不住。

目光轉去,朱晏亭還是柔順跪伏請罪。

鄭太後心如明鏡,知道皇帝是有意保她,雖沒有直接來,意思卻再明顯不過。

她隻得按下心頭怒火,軟了語氣,慢慢對她道:“哀家方才一時情急,有些話說得過了,其實也並非你的錯,你莫往心裡去。”

朱晏亭麵色定定,隻答:“臣女不敢。”

經此事一打岔,鄭太後心生懨懨,以手抵額,屏退了曹舒,也對她揮了揮手:“你去吧。”

“喏”朱晏亭行禮告退。

看著她的身影漸漸隱退,鄭太後笑了笑,對身側侍婢道:“剛才哀家訓斥她的話,不要傳出去了,皇帝聽到會不開心。”吩咐完,又兀自喃喃了一句:“好大的主意。”

搖搖頭,不複多言。

……

朱晏亭退出六英殿後,駐足廊下,揉了揉因跪了良久而輕微發酸的膝蓋。

隨侍宮娥來扶,被她輕輕推開了,聞蘿捧一件柔軟鶴羽大氅,點足披在她身上,也彎下身替她輕輕揉膝蓋。

而後一行人逶迤宮燈,穿梭宮台,往西垂殿去。

琅琊濱海,蒼梧台雖然已經是避風之地,夜間過複道,難免冷風陣陣,朱晏亭披緊鶴氅,在將近羽陽殿時,腳步慢了下來。

燈火明亮,遠遠一望,還能看見內監擔著堆積如山的奏章送進去,看來齊淩沒有喝醉。

朱晏亭駐足沉思片刻,往羽陽殿走去。

齊淩正在偏殿批閱奏章,案側燃雁足燈,案上置錯金博山爐。

他已除下宴上冠服,隻手提筆,展開卷軸,在燈下沉思。

“阿姊來了?”沒有回頭,也知是她,齊淩提筆蘸墨,慢慢在書簡上寫字:“太後沒有為難你吧?”

他的模樣非但沒有醉態,反而精神奕奕。

朱晏亭行過禮,不答此問,隻接過了曹舒奉來的茶水,奉至他案邊:“陛下請。”

齊淩擱下筆,從善如流接過茶盞,輕呷一口,道:“對了,今日宴上,朕一時不察,斥責了你生父,恐怕也掃了你的顏麵。”

話雖如此說,他麵上卻沒有絲毫歉疚的神情,反而是眉梢微揚,饒有興致的看著朱晏亭的反應。

隻這一個表情,朱晏亭就知道他已經暗中去查過了,自己與朱恪的衝突已儘在他掌握之中。

她沉默了一瞬,與君王深沉的視線相對,雙目裡忽然漾出淺淺淡淡的笑意:“那臣女該如何感謝陛下才好呢?”

齊淩擱下茶盞,傾過身來:“上次在承輿上,阿姊還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她倔強的跪地,滿目通紅,卻強忍著不肯溢出丁點軟弱,說——陛下以孝治天下,臣女不敢非議父親。

才說完,緊接著就果決的把一個滿載了她父親罪行的罪人毫不手軟承了上來,並哀求他親審。

齊淩派親信審完賊人之後,過問了結果,再想起她那日楚楚可憐、溫柔恭順的話,還笑著咬了好一會兒的牙。

朱晏亭眉目順從,輕輕道:“陛下英明,秋毫不蔽於日月之盛,臣女不敢在矯飾隱瞞。”多餘的話就不必再說了,她和朱氏一族現在是什麼關係,從毫不留情驅逐朱令月的行為就可見一斑,二人都心知肚明。

齊淩笑了笑,重新執起筆,轉過頭不看她,隨口問:“那你準備怎麼謝我?”

朱晏亭沒有料到他真的會要求謝禮,著實為難,然而話已說了,隻得搜腸刮肚,邊想邊說:“我……有一隨侯珠,徑寸大小,前後可照一丈遠。”

齊淩黑了黑臉:“如若沒有記錯,這顆珠子是西垂殿的吧?你就準備拿朕的東西送回來送朕?”

朱晏亭真難住了,要放在以前,荊楚之珍,奇異之玩,雲夢之寶,無論如何也尋得出幾樣可以送給皇帝的禮品。

然而她焚燒丹鸞台,孤身而來,身上所攜真正屬於她的,除了皇帝的納采之禮外,便隻有一張長公主以前狩獵用的鴟紋雕弓。

雕弓……

圍獵,天馬。

她忽然想到了什麼。

目中浮現出火光跳躍一樣的喜悅,笑道:“臣女就攜我母留下的鴟紋雕弓,為陛下獵一腋狐裘,獻給陛下如何?”

她的提議讓齊淩也詫異了一下:“你還會弓馬?”

“隻會皮毛,然我心拳拳,願竭力一試,以悅陛下。”朱晏亭說得很謙虛。

齊淩本就極好狩獵,這個提議正中了他的下懷,當即定下,等祭祀五方天帝的祭奠過後,起駕回長安之前,帶朱晏亭去扶桑苑圍獵一次。

算算日子,就在三日之後。

……

元初三年的五帝祭祀是齊淩登基之後首次祭祀五帝,毗鄰東海,聲勢浩大。

占卜、出行、祭祀、宣召、垂訓。

皇帝需要足足忙碌兩日,腳不沾地,不在蒼梧台。

借此機會,朱晏亭在早上給太後問安之際,邀請同來問安的臨淄王後到西垂殿小坐。

西垂殿有庭,木華葳蕤,奇鳥引頸,嘀啾直鳴,庭中高屋建瓴,可從西側瞰整個蒼梧台,萬千屋脊,紛紜過客,收入眼底。

朱晏亭與臨淄王後去履坐葦席上,迎一蓬清風。

“之前王後所有求於我,是什麼事?”

臨淄王後朝身側招了招手,道:“若阿,過來。”

一綠衣黃裳的美貌女子從跟隨臨淄王後的行獵中走來,對朱晏亭行禮。

她肌膚如雪,舉止溫文,一雙晶瑩剔透的杏目,唇邊一笑就是一對兒梨渦。

臨淄王後道:“這是我的侄女,叫吳若阿,上次你見過的。”

朱晏亭望著她誇讚了兩句,然後目含笑意,靜靜盯著臨淄王後瞧。

臨淄王後也不瞞她,附耳過去,在她耳邊悄聲說:“我欲為此子,謀一夫人之位。可現在還不是時候,往後還需要你多照應。”

朱晏亭頓時了然,下頜輕點——先前她到蘄年殿,還奇怪為何諸王都有獻女,這次東巡的東道國臨淄王卻毫無動靜。

想來臨淄王已敏銳察覺到這次世家獻女,諸王插手,惹得皇帝不大開心。

為了不讓吳若阿還未見皇帝就留下不好的觀感,因此延後了送女入宮的計劃。

“王後曾助我於水火之中,照應阿妹,我義不容辭。”朱晏亭輕輕說,她的聲音和風聲交纏著,顯得有些縹緲“然我是一孤女,外無家族所傍,內無兄弟可倚,危若風中之燭,水中之冰。封了皇後,也是看著好看,聽著好聽。阿妹若來,前路千難萬險,可要想好。”

臨淄王後揮手令若阿退下,等隻剩二人,伸手覆住她冰涼的手:“傻孩子,往後臨淄就是你的娘家,也是你的後盾,你怕什麼?”

朱晏亭笑笑的不說話。

王後說完,自己也覺失言,訕訕把手放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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