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長安(十一)(1 / 2)

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11003 字 4個月前

禦史台有監督百官、匡正君主的職責,雖然有時候會故意發一些言之無物的上表體現自己的存在,但是認真起來要上諫的時候,上書規格、封裝的形式是完全不一樣的。

齊淩拿的那封上書,是禦史台最高級彆的上書,代表禦史台對它的高度重視。

朱晏亭就著他的手,展開一看,原來是對齊淩婚後休沐其間,荒廢對鄭太後晨參暮省行為不妥的諍諫。

她默默讀完。

思忖片刻,在齊淩冷冰冰的眼眸裡,遲疑著啟口——

“……陛下以孝治天下,如若陛下不孝順太後了,天下臣民如何孝順君父呢?此行是十分不妥。”

說出來的話與禦史台上書如出一轍。

齊淩順手就將那封書卷一卷,往她額上敲去。

他動作極快,袖裡帶風,朱晏亭愕然抬首,卻發現竹片在眼前來勢驟然止住了,“啪”的一小聲,輕輕敲在額發上,幾乎沒有力道。

然而竹簡之後,君王的臉比剛才更加黑沉了:“你不知道朕為何荒廢?”

他將“你”字咬得很重。

朱晏亭慢慢將被他竹簡挑亂的鬢角撫平。

大殿中空空蕩蕩,沒有其他人。

她語氣平和的開口:“妾知道,陛下是為妾好,讓太後不至於太欺負我。”

這話說出來,君王的臉色才軟和了些許,把玩那簡書:“還有點良心。”

朱晏亭笑了笑。

鄭太後的這一局其實很好複盤——

稍微查一查,就知道童謠是十幾年前就有的,最初不可能是南夫人散布出去。

而朱晏亭七歲進長安,在未央宮見過的隻有寥寥數人:先帝、端懿皇太後、七歲的齊淩,還有就是鄭太後。

在下一代立後立場上和她立場最衝突的、知道她脖子邊有一個痣、並且有力去散布讖言的,隻有鄭太後一個人。

本來,這一擊防無可防。

對方早在十多年前就埋下了線,這首歌謠一度在長安傳唱,隻待有一朝萬一真的是她封後,隻不動聲色挖出來,便能給她重挫一擊。

至少能埋下群臣對新後的忌憚之心。

壞就壞在,鄭太後貪心了,她想用這一首童謠一箭雙雕,同時打擊齊淩親手扶起來的南夫人,為族女鄭韶鋪路。

所以玩了一出借刀殺人的把戲,使南夫人表麵上來出這個頭。

可是人越貪心,同時操控的棋子越多,締造的局麵越大,越容易使自己的目的暴露,因為每一顆棋子都有自己的欲望和私心。

南夫人愚蠢的在長亭殿埋下內線,使陰謀提早暴露,讓朱晏亭有了防範,從而使關眺留意,提前通報消息,給了應對的時間。

十之有八,皇帝能夠及時相助,也是從南夫人這裡查出的破綻。

一顆不大聰明的棋子的小動作,便能讓滿盤皆輸。

朱晏亭道:“陛下已經幫助過妾兩次了,接下來交給妾罷。“

她緩緩將他手中文書卷好,裝入綢封,再送回他手裡。

“女子的事,何勞陛下親自動手呢?請陛下明早按時向太後問安。”

齊淩陷入沉思,他在思考時,下意識抿緊了唇,薄唇的線條如刀刻一樣的很鋒利。

相工說,唇薄之人大多薄情,他便長了一副望著不會為情感耽誤的臉。

他同意了,隻叮囑了他的新後一句:“注意分寸。”

朱晏亭眼眸微抬,羽翅般溫柔又細碎的目光劃過他的麵:“陛下說的是哪種分寸?”

齊淩淡淡道:“太後與諸王不一樣。”

直到皇帝走了很久以後,朱晏亭還坐在他方才的位置上,思考他所言的“太後與諸王不一樣”究竟有什麼深意。

她在心裡慢慢凝聚所接觸這些日子她的丈夫表露出來的特質,揣測他的誌向、情感、喜好、底線,來為自己決策提供更多的思路。

首先可以排除的是皇帝顧念母子親情。

太後和諸王並沒有分彆,都是爭奪一塊肉的狼。

天家無親情,這是她多年前接到來自“舅舅”那一道密旨時就了悟的事。

那就隻有第二種可能性。

朱晏亭揣測,應是當下皇帝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安定內政和平衡諸王上,立後是為了他長遠利益下的決策,雖然短暫性忤逆了太後,他也不願意在這個關頭逼迫太後太緊,免得太後和諸王勾結一氣,給他削藩之路平添阻力。

應當是這樣。

……

第二日,皇帝如常前往長樂宮晨參暮省,過問太後病情,母子二人和諧如前。

皇後也表現得非常尊敬太後,每日到的比皇帝早,走得比皇帝晚。

天氣漸熱,老人身體小恙不斷,朱晏亭親奉餐食,侍羹湯,捧藥盅,色色親為,無絲毫貴女嬌滴滴的做派。

這日午後,在朱晏亭例常侍藥時,鄭太後不耐的歪過頭,避開了她奉來的一勺藥湯,轉過身朝裡躺著。

她病中聲嗓沙啞:“我不信你不恨我,不必假惺惺的,拿喬做派。”

朱晏亭垂首攪和著碗裡棕褐色湯汁,聲音微低:“阿母,高堂是天,妾譬如仰承天光之野葛絲蔓,唯盼雷霆雨露,豈敢懷怨呢?”

一聽見她操著慢吞吞的語速,說著冠冕堂皇的話,鄭太後更想起當日被她設計之恥,翻身坐起,一揚手,狠狠打落了她手中的藥碗。

那是個漆碗,撞在磚石地上悶悶一聲,骨碌打轉兒,藥汁濺了朱晏亭一角裙裾。

“休要再說這些矯飾之語,你越是這樣,哀家越是覺得你可怕。”

朱晏亭手中一空,怔了片刻。

她眉也沒皺一下,隻側目掃過殿中宮人,立刻有人上來收拾清理。

“傳少府太醫丞,再熬一碗藥送來。”

起身去側殿更衣。

鄭太後怒道:“你去罷,哀家以後不會再用經你手的膳食湯藥。”

宮人皆詫,天子奉孝道治天下,太後不再食用兒媳的供奉是很嚴重的事,等於在向天下宣告這個兒媳不孝順。

雖不如那早就散步在長安的童謠來得致命,也足夠引起禦史台的重視,參一本下來,對皇後名聲也是大大不利。

這也是太後表麵上能拿出來的最大的威脅了。

朱晏亭心內生疑,背影凝滯片刻,卻並未停留,直轉入複壁去了,低聲向身畔內監吩咐了一句話。

皇後換好衣裳再出來時,新的藥也熬上來,上頭還冒著熱絲絲的氣。

她伸手貼著漆碗試探溫度,端著藥碗,坐到太後身邊。

老人背對著她,一動也不動。

朱晏亭望著她枕上銀發,若有所思:“初見之日,太後念舊情,對晏亭百般垂愛,緣何短短兩月,厭憎如此呢?”

鄭太後背影微微一僵。

聲冷嗓瑟:“我不願見到你。”

“太後是無論如何都不肯與妾和睦了?”皇後的聲音也不著痕跡的冷了下來。

鄭太後:“你退下吧,經你手的,哀家都不再用了。”

這個情形,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

朱晏亭忍耐達到了頂點,見鄭太後愚頑如此,一意要將這些桎梏戳到明麵上,麵沉下來,默不作聲將藥碗擱在了托盤上。

冷聲:“傳進來吧。”

鄭太後還是沒有轉回來,但她發僵的脖頸,微側的身軀還是透露出了她的疑惑。

隻見一身著紫羅緞,頭梳出雲髻,身段嫋娜,杏目含水的美人在內監指引下跨進宮門,遠遠的跪拜下來,額頭觸地,行匍匐大禮:“妾身鄭韶,叩見太後殿下、皇後殿下,伏願太後殿下、皇後殿下長樂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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