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未央(七)(1 / 2)

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7288 字 4個月前

上林苑,昆明觀。

雨終於下了起來,醞釀太久,聲勢浩大,雨聲白蒙蒙雨幕敲擊濯洗鱗次櫛比的樓台。從昆明觀的渭陽台遠遠眺望未央宮的方向,隻能看見建章宮的雙闕,旁側廊道剛剛走過送皇後的鳳輦。

渭陽台為藏弓所用,連壁縱橫的紅漆錡台上擺滿了齊淩心愛的各類□□,便於他狩獵時取用。

曹舒弓著身子,悄無聲息穿梭於中,取下齊淩平日最愛使的一把兩石開的麟爪弓。又取了一把從無人用過的鐵胎虎豹弓。

李弈被引上渭陽台時,鬢為雨絲所浸,因受了杖刑,足下踉蹌,幾欲傾倒。

他身上依舊穿著昨日狩獵用的戎裝,黑色鐵衣下濕了一截,麵唇一色的白,眸黑如鐵。

他望著召見自己的齊淩,這也是他頭一次得以如此近距的看到朱晏亭嫁的夫婿。

年輕的君王豐神俊朗,佩玉攜香,與他想象、與看到中的並無二般——若不看他帝王的身份直如寶馬雕鞍輕裘緩帶的公子哥,是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的兒郎,囿於錦繡堆疊長安的守成之主。

他低垂著眼簾,神情恭謹的行禮,叩拜。

儘了禮後,便起身不再說話。

皇帝也沒有說話。

他知道他也在打量自己。

半晌,聲音從上首傳來,輕飄飄的:“你在怨朕。”

“臣不敢,諸王世子、外家使節都在,陛下自有考量,是臣莽撞了。”

李弈字字謙虛,所言非虛,他實在絲毫不在意因在宴上說出實話而遭到的貶謫懲罰,也確實理解皇帝在那個場合作出的處置。

齊淩搖搖頭,淡淡重複道:“你怨朕,並非因為你自己。你說實話,也並非為了你自己。”

李弈渾身一顫,驀然抬起頭來。

渭陽台比尋常宮苑敞闊,雨聲似有回音,奴仆守衛很少,幾乎隻有曹舒這幾個親信在,顯得齊淩離他格外近。

他甚至沒有像接見群臣一樣威嚴肅穆的坐著,而是隨便站在那裡,輕輕轉動著拇指上佩戴的固定弓弦的青韘。

他低垂眼簾,神態隨意。

李弈卻被他輕描淡寫的兩句話狠狠扣動心弦,心潮起伏,知需得答話,啟口卻擠不出隻言片語——

皇帝原來都看在眼裡。

昨日的晚宴上,自己其實並不在意那是青騅還是烏雲雪。

他之所以站出來,動機也遠沒有口裡所言“為萬千將士計”的冠冕堂皇。

李弈的嘴張了又閉,麵色逐漸慘白,無言以對。

幸而,齊淩似乎意不在問罪,問不出話像也在他預料之中。

他取過曹舒捧的那把麟爪弓,牽住弓弦,絲弦銳響,繃長開來。調轉手臂,引弦拉弓,弓上沒有箭鏃,無形的箭,對準了李弈的胸口。

“那位對你有知遇提攜之恩的明貞太主,坐擁章華國,裂地自治,物阜民豐,帶甲十萬,聲威赫赫。她的女兒從小眾星捧月,諸王都要讓她三分,何曾被人‘仗勢欺人’過?朕說的對嗎?”

齊淩邊說話邊拉弓,堅玉一樣的指節,為弓弦所勒,弦深深嵌入膚中。

“謝氏仗豫章王之勢,覷準朕與皇後有些誤會的間隙,僭越出宴,越禮請功,藐視皇後。即便滿殿隻有你一個舊部,你也會因為她站出來。”

弦拉到最滿處,指節勒紅,受力到了極點的弦,發出陣陣微吟。

“一為舊主明貞太主知遇之恩。”

“二為她幾次三番救你之恩。”

“三為,你私心裡仰慕於她。”

他猛然放弦,麟爪弓向來唯猛將才可開,足兩百多斤的力,空弦亦震震然有雷霆之聲。

李弈聞之,心頭猛顫,膝頭猛的一軟,跪倒在地。

他唯恐皇帝來意不善,匆忙辯解:“陛下!臣、臣絕不敢……”

“你不用辯解。”齊淩出言打斷了他。他單手握弓,低頭看著自己方才繃弦的手,那裡已被勒開一線,淡淡血痕沁出。

他用拇指擦去,麵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李弈心跳如鼓,震得胸腔都在動,他伏叩在地,不一會兒,額上就起了密密一重汗。

舌咽疾滾,顫聲道:“陛下見疑,臣萬死難辭其咎。但殿下……殿下絕無……”

齊淩從鼻子裡輕哼了一聲,並沒有接他的話,隻喃喃:“朕昨晚果真沒有打錯你。”

頓了頓,複冷聲喚:“曹舒。”

曹舒應聲,將取來的鐵胎虎豹弓捧了過去,彎腰舉到了李弈頭頂上方。

齊淩道——

“你十來歲就入的伍,乃白身貧家子,得逢明主知遇之恩。”

“十九歲就能將兵五萬,親手斬殺頻陽王麾下最負盛名的大將劉廣衣,名震河南。”

“弱冠之年拜為章華國將軍,為明貞太主倚仗,章華副丞相也不過如此。”

“故而今日之前,你雖在朕的羽林軍裡任職,但你依舊隻是章華的將領,並不忠心於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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