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長樂(六)(1 / 2)

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10593 字 4個月前

他手臂一顫,酒爵中的酒險些潑灑到外,匆忙放置,見一個侍女走來,端著金盤,金盤上有玉壺,還有一個小小的酒樽。

聲如黃鶯:“將軍就是章華李郎?”

李弈四顧,見周圍人都朝這邊看來,皇後也被吸引住,轉來了目光。

李弈下意識便往皇後的方向看,見她眼露迷惑之色。

再見皇帝還在偏頭和太仆謝誼說話,似乎也並非他的授意。

隻見那侍女手引玉壺注了一杯酒,放到金盤裡,蹲下身輕輕擱置到李弈案頭。

“奴婢奉舞陽公主命,賜將軍一杯酒,謝將軍斬殺叛首,威震四方。”

說罷行禮退去,果然回到了舞陽公主齊湄的席位。

一時,各人皆投來了意味不明的目光,舞陽公主是皇帝的嫡妹,頗得太後寵愛,雲英未嫁,正擇婿時。

如此行為,可謂是明顯已極。

連趙睿都忍不住心生不忿,嗤笑一聲,對身畔人低聲道:“咱們李將軍真討‘公主’喜歡。”

暗諷李弈從前得章華長公主的青眼,現在又得到舞陽公主的青眼。

李弈得舞陽公主賜酒,謝了恩,卻沒有喝,任它孤零零擺在案頭。

這尷尬一幕落在眾人眼中。

宴過半,舞陽公主先托身體有恙離席。

皇帝也麵色不是很好。

朱晏亭見他本慢慢飲桃漿,忽然放下了酒盞,看向李弈的方向。

她幾乎是即刻於案下攀住了他的手,他手抽出,卻被她抓了袖,又按住。

齊淩方才回過頭來,目中有些疑惑,亦含鬱憤。

朱晏亭熟知李弈脾性,知他如強牛不能按頭喝水,意氣一上肯將生死置之度外。唯恐二人相頂,皇帝氣盛作出處置,當即重握他手,輕輕搖頭。

皇帝愣神,目中雜色翻滾,表情漸漸有些委屈。

朱晏亭見他神情由怒轉靜,心中驀的一慌,未覺察手底下什麼時候空的。

隻知他轉回頭,沒有向李弈發作,咽下了這一口悶氣。

齊淩由喜轉怒,卻隱而不發,一時宴上氣氛低沉。

為活絡氣氛,護軍將軍趙睿起身道:“陛下,我自燕地得一勇士,可開兩石弓,百裡之內箭不虛發,現等候在昆明台下,乞見陛下一麵。”

齊淩方稍少鬱色,臨昆明台下觀。

見園囿中,一少年郎攜數人騎射,果然驍勇,賜金封賞。由指當中連中三回陽心者:“此子佳。”

這時候,趙睿對他說了一句旁人都聽不到的話。

“燕地兒郎與胡雜居,果然驍勇。”

齊淩似未聞,麵色淡淡“賞”

這場本該徹夜歡騰的會宴自李弈婉拒舞陽公主酒後,氣氛急轉直下,被趙睿獻勇士稍微扳回了一點,又因為一個長信宮來的使者落入徹底的冰冷。

“太後病危。”

……

太後年輕時端懿皇後強勢,令她鬱鬱半生,好不容易熬到端懿皇後病逝,先帝也一病去了,給她留下了一個更加強勢的兒子。

鄭太後從元初二年開始,身體就時好時壞,時常精力不濟,自從鄭沅得到丞相的任用之後,更是為他殫精竭慮,病情迅速惡化。

今年春天上巳日,鄭無傷與蔣芳的衝突傳入宮中時,她氣血上衝,便覺一股惡悶之氣縈在胸中,脖子一伸吐出喉頭濁血。

那之後,一直纏綿病榻。

齊淩大是憂心,祭天告地,求神尋方。數不清的能人異士和珍稀靈藥進入長信宮,還是未能挽救鄭太後如朽木一樣迅速枯槁的身體。

六月十日,鄭太後從將近一個月的昏沉之中醒來,精神尚好,就傳了數人覲見。

鄭太後先見了長亭侯鄭安,囑咐他萬事以家為重,不可意氣用事,要好好幫扶兄弟。

又見了丞相鄭沅,讓他好好教導子孫,約束親族,守愚藏拙,勿與人爭利。道:“一樣渭河水,養出百樣人,不是吃這碗飯的,就不要走這條路。哀家現在才明白,哀家不是,你們兄弟也不是。從今往後處處謹慎行事,延誌、無憂、無傷幾個孩子,做個富家翁罷,隻襲爵,不仕官。切記,切記。”

鄭沅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眉毛眼睛都擠到胖碩的臉上,滿臉紅紅的,哀哭哀叫“太後、長姐……太後。”

鄭太後被他慘嚎聽得胸中淒涼,轉回臉:“去吧。”

幾個宮娥扶著他,慢慢走出去。

之後見的,是一個被椒房殿宮人從側殿悄悄送進去的宮娥。

她穿著比尋常宮人更加寬大的裙裾,麵上掛著數道鞭痕,左邊沒有了半邊耳朵,鞭子的痕跡順著耳朵蔓延到了頸邊。

一張本來明豔的臉顯得扭曲可怖。

鸞刀扶在她的身側,要把她再帶回去。

鄭太後看清她的臉,因昏迷許久而格外清澈的眼睛當中光一閃:“朱……令月?”

朱令月安安靜靜的下拜,低頭,有些費勁的將額觸到地上,行長跪大禮。

“奴叫徐令月,伏願太後鳳體康健,千秋長樂。”

鄭太後道:“孩子,我家苦了你。”

朱令月眼睛眨也不眨,似個木人一樣,呆呆跪在那裡。

鄭太後眼裡含一絲希冀的光:“哀家聽皇後說,你懷了孩子?是無傷的嗎?”

朱令月將寬敞的長袖往身前輕輕一掖,蓋在腹上,低著頭。

“回殿下,不知是誰的。賤奴腹中,不該有公子的兒子。”

鄭太後長長歎息,抬起手作了一個手勢,將一封她手書加印的信,令人拿給朱令月。

“你這一輩子,就壞在一個奴產子上,你總不能讓你孩子也當奴產子。”

朱令月眼皮劇烈的顫抖了一下。

“他日,你想給孩子還宗的時候,拿著這封手書去找長亭侯鄭安,我已經囑咐過他了,他會幫你。”

朱令月一動不動。

“你不去也可以,但是留下,就當給孩子備著萬一所用。”

“去吧。”鄭太後說:“鄭無傷是個不成器的小畜生,哀家替他向你賠罪,但孩子無辜,說不準,他日他能成大器呢?鄭家的兒郎,終要回鄭家的。”

鄭太後存著一絲私心,如果孩子認祖歸宗,朱令月為了她親生兒子的生死,就永遠不會說出那個秘密。

那個能讓家族瞬間顛覆滅族的秘密。

這是她最後能為鄭家做的事。

……

鄭太後最後見的,是她的兒子,皇帝齊淩。

“老燕王的叛亂,先帝在也不會平得這樣好,皇帝真是從哀家肚裡出來的嗎?還是古之聖君又托胎來了罷。”鄭太後笑著,眉眼彎彎的,眼裡泛著淡淡的淚花。

齊淩即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讀好了一本書、寫好一幅字、馴服了一匹馬、射準了一次箭,母後都會摩挲他頸,笑言頻頻:“我一生之運,都用作生個麒麟兒了。”

他胸中痛楚,卻不知當如何言,握著太後枯瘦如竹的手,喚:“母後……”

鄭太後含淚微笑道:“有兒如此,哀家見了先帝,萬事都有交代。可惜哀家從來福分淺,臨了還要落下一個終身之憾,不能親眼看見我孫兒誕生了。”

“母後勿作此言……”

“怕什麼呢,人都有這一日的。阿湄的婚事,還要你這個兄長為她決斷,為她選一個貴家子下降,隻是德行要佳,可莫要蹈你姑姑的覆轍。”

“是。”

“娘知道你心中隻有皇後,但你也要廣納姬妾,綿延子嗣,此是國家社稷安寧之本,你不可再任性妄為了。”

“……好。”

“你的舅舅們無能,表兄弟又多品行不端,哀家常思,德不配位必有災殃,你往後要懲也好,要貶也好,答應娘,留他們一條生路,與他們田舍幾間,作田舍翁去也好。”

太後說到此時,已數度哽咽,幾乎難以為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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