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長樂(十二)(1 / 2)

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7162 字 4個月前

在朱晏亭幼時,齊腃的勢力正盛的時候,是有過一段與父親相與得樂的時光。

他每次來丹鸞台都會攜些鄉野之間的小禮物,草編的螽斯、化身小童子、木雕的雀兒……再瞞著母親帶她到雲澤之畔玩耍。

朱恪是個總是要褒衣博帶的士人,衣袖一時半刻也不會綁起來。

雲澤的風浩浩蕩蕩,將他的衣袂、袖子吹得飄鼓,他便從一個長身玉立的儒生便作了一個有些笨拙的布球。

朱晏亭總望著他滑稽的模樣直笑。

在齊腃活著的時候,他說的最多的話就是“你記得你姓朱,是我朱恪的女兒”。

齊腃病逝後,這句話就變成了“你是齊腃的女兒”。

他對母親的恨,強烈到要報複到自己身上。

朱晏亭望著展開在自己麵前的書信,寫在他的寬敞布袍上,筆墨行若將飛,字字倉促,句句驚惶。

她很小的時候見過朱恪寫字,他總是慢吞吞的鋪開竹簡,墨要在硯台裡轉一個數,一筆一畫,方方正正。對她說:“為人如寫字,要不急不緩,不卑不亢。”

那時候她還小,隻專心致誌把那些墨塗在他的桌上,沒有聽出他那句“不卑不亢”聲音的微顫,不知道他是懷著怎樣的恨意,在母親麵前隱忍。

此刻這些布袍上倉皇求生的字,讓記憶裡那張父親的臉越發模糊不清了。

她終於明白,父親早就死在了與母親的生活裡,死在忍耐求全的那些年,現在活下來的不過是個隻知道趨利避害的軟骨頭怪物。

他早就該死了。

朱晏亭視線從衣上的字緩緩抬起,深深吸一口氣。

鸞刀聽見她的聲音,冰冷得像是擲到地上的尖刀:“徐氏常常求孤,想再見平陽侯一麵……你令她執鴆酒以往,若她肯饒恕朱恪,孤也就饒他一命,要殺要留,悉決於她。”

鸞刀對這出人意料的安排感到心驚動魄,訥訥抬起頭,見皇後眼眸睜著定定望著前方,眼睫似凝住了一樣,眼中空無一物,似鐵塑冰雕。

她卻神魂皆飛,不敢再說一個字,匆匆應諾下去。

……

朱令月在臨盆前被安排到了長安城郊一座隱秘的院落裡,周遭有人看守。

李弈每月命人送些錢糧來,她隻留糧食,錢沒有收。

隻在旁索得一畝地,自種些桑蔬。

去歲太子誕生一個月後,朱令月早產生下一子,喚做“樓蒼”,沒有冠以任何姓。

……

朱令月到平陽侯府的時候,天色已經黯了,家家戶戶亮起了燈。

她端著一壺酒邁過一道門,遠遠的看見朱恪坐在窗下等待的側影,怔怔站了許久,才端著酒走了進去。

朱恪看到她的瞬間,渾身顫抖了一下:“阿月?”

朱令月鼻頭和眼圈還是紅的,燈下,麵上鞭痕顯得愈發猙獰,她低垂著眼簾,將酒壺放在桌上。

“拜見君侯。”

朱恪見他,如看見了救星一樣,幾乎從座上蹦了起來:“阿月?你是來救我的嗎?快,快去向皇後求情,你姐姐要殺我。”

朱令月見他一心一意關注自己的處境,竟然絲毫沒看出來自己身上的斑斑鞭痕、粗衣布袍,慢慢仰起頭,感到鹹腥的淚水順著眼睛倒灌,灌入喉中去。

“爹爹。”她輕輕的喚:“你不是說,我不是你的女兒嗎?……我不是叫徐令月嗎?”

朱恪怔了一下:“阿月?你怪我?”

朱令月嘴唇劇烈顫抖,嘴角綻出一個奇異的笑容:“我不該怪你嗎?阿爹?”

“是你姐姐,用你的身世做文章,把我抓入詔獄,我如果不那麼說,我就犯了欺君之罪,是要殺頭的。”

朱令月反問道:“那你就把我和我娘棄之不顧了?你難道一點也沒想過,你說完那句話,我娘怎麼活,我怎麼活?”她脖頸紅漲,聲音努力低壓著,卻也聽出嘶啞:“我娘跳下丹鸞台以死明誌,也要保護我,爹爹呢?爹爹竟然還在問我會不會怪你?我不該怪你嗎?我娘和我的命,在你心裡螻蟻都不值嗎?!”

朱恪被問的呆住了,張口結舌,說不全一句話。

“阿爹,你怎麼會忍心說出來,你的親生女兒是奴產子,這樣的話……”

朱恪被問的惱羞成怒,打斷了她:“夠了!當初的事,那個姓徐的守衛本來就和你娘不清不楚。”

朱令月笑了,她以衣袖掩著口,眼眸笑成月牙,口卻張著,若不是被掩,幾乎要哭出聲來。

就這麼似哭似笑,半哭半笑的乾嚎了半日。

朱恪見她表情,心裡微微發寒,隻得出言哄勸。

她漸漸止住抽泣,從袖子裡掏出一縷五彩絲,道:“五月五日,佩五彩絲,避兵及鬼,阿爹今日還沒有綁五彩絲。”

朱恪聽見她一聲一聲的叫“阿爹”,一麵答應著,眼睛往外瞟,唯恐再為人聽見。

朱令月給他一條條綁好:“這是長命縷,保佑阿爹鎮邪避禍。”她低著頭,淚水一滴滴落下,滴在五彩絲上。

朱恪本心亂如麻,一心分出大半關注著門外,沒有察覺她的異樣。

小聲對她說:“避什麼禍事,你姐姐便是我的禍星。你出生那年,有讖士說‘汝將亡於汝女’,爹今日怕是要應讖,脫不出她的毒手了,哎……你莫要再弄這些,替爹想想辦法。”

朱令月將他袖子上的絲線慢慢撫平,低聲問:“阿爹後悔嗎?”

“我悔之晚矣!早知是此禍胎,當日便不該心存善念留她,乃至她做出弑父這等大逆不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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