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乾坤(十二)(1 / 2)

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7002 字 4個月前

在李弈說出不會娶齊湄的時候, 朱晏亭察覺有人悄悄離席。

淮安王後這個媒人麵露尷尬之色,轉頭看向她。

朱晏亭不發一言。

不同於淮安王後的驚訝擔憂,她仿佛早料到這個後果, 此時的心情十分平靜,像是經過連日密雨濃霧, 終撥雲見日。

宴無好宴, 這話談不成, 便沒有再繼續的必要。

淮安王妃不疼不癢寒暄幾句,便請辭了, 朱晏亭卻還在原地不動,手中還拿著著一粒才從冰鑒裡取出來的葡萄,望著它出神,指尖冰僵了也沒能察覺。

因皇後說還有兩句話囑咐後將軍,所以李弈也還沒走。

這是從琅琊以後他們第一次靠近說話,那時地牢陰暗, 此刻花滿玉堂。

在中間還橫亙了太多:三年的時光、各自地位的拔升、周遭人的來去、戰爭、還有被老燕王扯開的瘡疤……因此,或許還有猜疑。

許是暑熱,悒悶又湧上來, 她慢慢吃下那粒葡萄, 酸楚之味將煩悶稍壓住,也壓得聲音有些乾啞,終於開口:“將軍為什麼就是不肯遵從陛下的意思娶長公主呢?”

此際,皇帝安插的人往宣室殿中報訊,鸞刀便趁機將信不過的人也打發, 留出來難得的一隅清靜。

李弈察覺到周遭的變化,神情微凜,稍稍前傾身體:“方才不便說。殿下也知道, 此事並非婚事這麼簡單,乾係太大。如今局勢莫測,暗濤洶湧,誰都在等冒出的那個頭。臣本就鋒芒畢露,再娶了公主,必處炭火之上。倘或有萬一、登高跌重……與其他日連累殿下和太子殿下,不如就禍止臣一人之身。最起碼,如今皇上就算是夷臣的三族……也沒有幾個人。”

“你這說的什麼話?”朱晏亭心底微微一痛:“我難道肯為了我自己的安危權勢就放棄你?”

李弈道:“殿下不為了自己,難道不想一想太子殿下嗎?”

朱晏亭張口欲立時駁斥,卻久久說不出那個“不”來。

瞬時,周遭安靜得可以聽見冰鑒裡冰塊融化掉的叮呤聲。

朱晏亭望著沾染葡萄汁水的指尖,忽然有些想笑。

李弈道:“臣雖然短於政事,不擅與人縱橫謀略,卻累年征戰,知道每一戰都需要長年累月耐心等候一個最適合的戰機。而今太子尚幼,虎顧狼視,如陳兵散地,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不占,時機遠遠沒有成熟,貿然輕取,是禍非福,必招災殃。”

“臣也和殿下一樣,從不願廝殺必死之局。善戰者,先知不可為,再謀可為。不可為之戰,不如不戰。”

“臣說的不戰,不是要殿下不戰,而是此時此刻,臣這一地一城是可以舍棄的;此時此刻,殿下也舍棄得起。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殿下比我更清楚,當下全局就是太子殿下最重要,隻要他好好長大,勝局就在殿下這裡。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事,殿下千萬不要失去方寸,切記一切、一切以大局為重。”

他說完,利落起身。

朝後走了兩步,再度下跪,直挺挺叩拜。

朱晏亭聞他字字摧心,麵龐漸次泛白,目光隨著他,見其在廊簷遮不住的烈日強光裡下拜,臉龐衣衫都模糊得看不清。

臉孔一模糊,仿佛人立時就要走遠一般,這念頭令朱晏亭心裡發慌,驀的立起身來。

李弈對她叩首,向她告彆。

朱晏亭怔怔的站著,腦海裡念頭紛至迭亂,一時竟不知在想什麼。

至他禮罷要起身,她如夢初醒一樣,快步繞過桌案:“將軍,你還想回章華嗎?”

章華兩個字是太遙遠的記憶。李弈聽聞時,神色乍僵,肩頭劇震。

他呼吸如滯,不知如何回答。

朱晏亭目光從他肩頭移開,望向烈日下被曬得流光溢彩的瓦當:“古人曾說富貴不歸故鄉,無異於錦衣夜行。世人都笑他愚蠢偏狹,不顧大局。可這點愚念癡念,誰能逃得過呢?現在我當了皇後,可我娘已經死了、丞相叔叔也死了、朱恪也死了、就連蘭舒雲也死了……你還活著。”

“我總有一點念頭,總想要有一天,也許你我都老了,不再朝不保夕、不再為人魚肉,與你再回一趟章華。我們那麼狼狽像喪家犬一樣逃出來,總要鋪張聲勢好好地走回去。”

“你難道就不想嗎?”

李弈愕然抬頭,看見朱晏亭站在烈日下,燥熱光華傾落她頂,她卻像被水淋濕了一樣,從指尖到發簪都在微微顫抖。

她咬著唇,死死盯著他。

倔強麵龐將她一瞬從繁雜衣飾之中摘出,帶回到求著他授技的韶齡小姑娘。

李弈忽然感到心肝像是被鈍物摧砸了一樣疼痛:“臣何忍……何忍……”他顫著聲,喉中微哽,言不能儘。

“世上怎麼可能隻有相聚,沒有彆離。臣從前便教過殿下,要狩到獵物,便要去除冗雜之物,心無旁騖、輕裝而上。”

朱晏亭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的手終於不再顫,在未央宮的數載令她擅於收斂容色,聲音很快便回複了平靜:“你說的很對,成大事者,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可誰又能說得清楚呢?你就能保證你做的選擇是正確的嗎?而不是今年你死,明年我就帶著我兒,到九泉之下去見你?”

她微微冷笑,低聲喃喃道:“我的命在章華就和你綁在一起了。如今之勢,要麼一蘆葦渡江、要麼一繩上燒死,豈有他哉?”

說罷朝後退了兩步,而後轉身離去。

李弈在她身後喚她,而她衣帶帶風,絲毫沒有停留的意思,在門外一聲令下,兩個黃門就跑進來將手無寸鐵的李弈製在那裡。

朱晏亭徑直朝等候在外的車輦走去。齊淩在宣室殿等著她,淮安王妃離席的時候,定然已有人向他通報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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