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滄海(八)(1 / 2)

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7421 字 4個月前

長安變天了。

應當說, 天很早就開始悄悄變了。浮雲先是如絲如絮,悄無聲息堆積重疊,而後在一夕之間遮天蔽日。

大部分人意識到的時候, 已經是天幕永沉,雷霆萬鈞, 大雨蓋地, 落為定局。

一場大雨, 幾家歡喜幾家愁。

有人抬頭用嘴接、用舌頭吮落在臉上的雨水;有人往窯裡、罐裡蓄水、修固麥隴;有人藏起從官家渠裡舍命盜的水、傾到泥沙翻滾的渾溝中;有人赤著上身騎在牆上用麥草和夯土修固城牆;有人在鋪子裡掛上險些積灰的箬笠鬥篷;還有人為大旱結束即將跌價的糧食望倉跌足歎息……

大將軍李延照的府中,隻對朝事略知一二的李延照幼子用手接著屋簷上滴滴落下的水, 興奮叫嚷“爹,渭水要漲了,糧食能運了,要打仗了!”

李延照大笑:“兵者國之大事,道天地將法都要算,你這望雨生戰, 可是犯了冒進的大忌。”

父子嬉笑之聲雜在雨裡,而隻隔大將軍府三條街,廷尉寺前的景象卻可謂愁雲慘霧。

恒王齊漸的車馬停在一處偏僻巷尾。

此刻他掀著車簾, 與一皂衣小吏小聲說話。

“不行。”小吏與他說。

齊漸急了:“見一見都不行?”

“都是侯爵王爵, 最小的也是關內侯,開了一個口,你進了彆人也想進,讓你進不要彆人進,豈不是得罪人?寺卿一口咬死, 誰來也不行。”

齊漸鐵青臉摔下簾子,不過片刻,又卷起來:“真就傳個消息也不行?這還有王法嗎?”

小吏臉苦得都要哭出來, 抹把臉上水:“殿下,廷尉寺現在是好大一個靶子,都等著抓錯,我的祖宗……這、真不敢呐。”

齊漸從簾幕往外窺視,看見詔獄外頭還有些行跡可疑的人。“我就奇怪了。就……就沒有三四個……四五個……貴人一起向丞相……向皇上說上些話的?”

酎金之案牽涉之廣令人咋舌——這麼大陣仗,這麼多貴人入獄,按理說應當早就鬨得天翻地覆,奇怪的是這些叱吒風雲貴極一時的王侯此刻竟像是圈裡的豬玀,這麼小小的一方詔獄就將能將他們都牢牢困死,真正是謬之極也!

“噯,要行早行了,保不住人心不齊。”小吏歎口氣:“這罪不大,不會牽連族人。有人巴不得早點定罪呢,正好推恩分爵分產。”

齊漸望著霖雨脈脈的天際想,也不儘然因此,從先帝開始、再到當今,已曆將近二十年,有力反抗的諸侯王都已被慢慢減除。

頻陽王、章華長公主、燕王、吳王、豫章王……事到如今才回過神的人,已經太晚太晚了。

開國以來天子與王侯有商有量、互為製衡之道已被徹底打破,開始滑向一方獨大、完全不可控的局麵。

齊漸是本朝新貴,頗得聖寵,故而未卷入這次酎金案。然而想明了此節後,卻覺唇亡齒寒,如臨深淵,手指不可抑製的顫抖起來。

“殿下、殿下?”小吏喚了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

“那……他還活著嗎?這總可以問吧?”

“都好好的,好吃好喝養著。又不是人人都是章華李蠻夫那等白戶白身,寺卿哪敢輕易過刑。”

提起李弈,齊漸想到了吳若阿去求皇後得到的答複。

雖他不想走這條路,眼下卻似乎隻能走這條路。

“那……李弈怎麼樣了?”

提起這個,小吏臉上立刻生動萬分:“說起那李蠻夫,詔獄就沒見過這樣的人。雖出身低賤,卻是個硬骨頭,他是個血人,蛆蟲就在血肉裡爬,也不知活著有什麼趣。我要是他早就咬舌頭死了,死也比這樣活著好。”

“認罪了嗎?”

“沒有。也奇,他那些牽涉入獄的部下,前些日子打死了幾個了,都一個字都問不出來。”

“你想法子,千萬彆叫他死了。”

“死不了,這不酎金案一來寺卿哪兒顧得上他。他外麵還有人,暗裡送了傷藥,隻大夫還進不來。”

齊漸咦了一聲,“偏偏叫他運氣這麼好,趕上幾百年也趕不上的酎金案?”嘴比心快,他說完心裡咯噔了一下,一個萬萬不敢設想的可能性浮現在心頭。

這次酎金案數以百計王侯或王侯之子入獄,演變大出人意料。

他也私下裡和老泰山文昌侯議論。

一來,確實是打仗缺錢了;二來,進一步打壓諸侯;三來,廷尉寺從前都掌控在皇帝手裡,一夕張紹被查,落入丞相手中。酎金案把廷尉寺架在了火上,讓丞相一係明裡暗裡得罪了不少人——許多從前不同意組建尚書台的人已倒戈,比如他的老泰山文昌侯。

“鄭家兄弟,唉……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文昌侯如此評價。

此時,齊漸開始思索是否還有第四重原因。

“不可能,那是謀反之罪啊。”

謀反這樣的罪,就算莫須有,也足夠李弈夷三族了。

先太皇太後的母族張氏被陷以謀反,沒有鐵證,照樣殺得乾乾淨淨。

齊漸隻覺這事邪門至極,小聲嘀咕著,放下車簾,打發了小吏,對馭者說。

“去舞陽長公主府。”

車轍軋過道上泥水,緩緩駛離淒風慘雨的詔獄。

舞陽長公主的府邸在華恩坊。

作為先帝最寵愛的嫡女,今上的親妹妹,這座長公主府館台精砌,樓閣連甍,奇山碧水薜荔扶疏,珍禽異獸閒散庭中,齊漸看了都忍不住流連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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