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山河(九)(1 / 2)

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8163 字 4個月前

桂宮殿梁上縈繞呱呱孩童哭泣之聲,並不激烈,像小貓叫一樣,時不時響兩聲。

在這聲響中,齊淩做了很長的一個夢。

夢到太子齊昱像被春風催著抽條的紙條,頭發長的抓成了髻,穿上襦、褲,拉著小小的兩輪鳩車,一個人走在長長宮簷下。

他恍然察覺,那是他自己。

那是世祖孝昭皇帝昭瑞二十六年,他三歲。

他從張皇後居住的長信宮回去看還是太子妃的母親。

在窗外聽到了母親的抽泣。

“張皇後太霸道,淩兒雖出我膝下,一年大半養在她那裡。這孩子太□□,受她恩重,也親她,長此以往,此子終非我家子。”

昭瑞二十七年,他四歲。

那年世祖孝昭皇帝駕崩,父親登基,尊張皇後為太後,封母親為皇後,冊他為太子。依舊養在長信宮太後膝下。

那年之秋,他被乳母引誘偷偷喝一種甜甜的柘漿。當日染上怪疾,周身發燙,一度昏迷,太醫稱診不出。

將他送回皇後身邊,怪疾不藥而愈。

再回到太後的長信宮,就再度複發。

那年多事之秋,太後繁顧朝事,兼年歲漸長,無暇看顧,隻得送回皇後身邊教養。

怪疾再也沒有出現過。

永安三年,他七歲。

張太後外孫女朱晏亭從章華來到長安,太後作主定下了親事,母親意有不忿。曾問他“得婦若你祖母如何?”

說著,麵色淒愴,目中有淚:“你阿翁見祖母時,一朝天子尚且如履薄冰。舉宮皆在其淫威之下,你娶婦如此,阿娘此生還能得一日展顏?”

那時他已得當世大儒教導經年,以為私下議論長輩是非大大有違孝道:“阿翁阿娘是孝順,太子妃也會孝順阿娘的。”

母親麵龐一僵,愣怔良久,歎氣搖搖頭,沒有再與他提過此事。

永安四年,他八歲。

張太後兄弟拜丞相,手掌權柄,總攬朝政。那一年,母後稱夢白澤而有孕,年末誕下皇七子。父親大悅,起名齊澤,大赦天下。

東宮有人進言:“殿下出生那日,有人見麒麟現於東郊,世祖孝昭皇帝金口定斷‘麒麟瑞獸,紫氣東來,廣沐聖德,乃大瑞之兆’,親口給殿下賜名為‘淩’。皇後殿下如今夢白澤……我朝水德,‘澤’被蒼生。皇後殿下效昭瑞故事,恐有他意,殿下雖小,宜早籌謀。”

他沒有聽,且厭惡這等挑撥離間之輩,將其逐出東宮。

永安五年,他九歲。

獨自獵下一頭鹿,父皇高興賞了酒。他喝下一口,昏睡整日,太醫來診,道體不耐酒,薄飲即醉,切不可多喝。

謹慎起見,他讓人斟了一杯來細聞,恍憶起何處曾飲過,細細思量,心底逐漸發寒。

——慢慢記起小時候被乳母誘哄喝下去的柘漿裡就攙著這個味道。

他驚疑不定,問:“四歲孩兒可以喝嗎?”

太醫大驚:“沾染不得,彆說殿□□不耐酒,便是尋常幼子也體弱陽虛,飲此也有殞命之嫌……殿下多慮了,誰會給幼童飲酒?”

不知是烈酒傷身,還是得知真相傷心。那之後他生了一場大病,高熱數日不下。

母親衣不解帶在旁照料,摟著他,淚水一滴滴的落到他的脖子裡。

最昏沉的時候,他聽見哭聲,一股急切從心中升起,拚命睜開眼。一眼便看見父皇一夜之間蒼白的鬢發,麵色淒愴望著他,神情悲傷欲絕。

母親沒有看見他睜開了眼,泣涕連連:“陛下,麒麟屬土,我朝屬水德,土能克水,淩兒自幼多病,恐怕就是福薄不勝尊位。”

他想起白澤屬水,憶起夕日宮人的話,多希望自己從沒醒過來。

這一睜眼,成了一生之憾。

他命硬,熬過那一遭,而後滴酒不沾,獨居東宮,隻向兩宮晨參暮省。

一直到永安八年,齊澤四歲時,生病歿了。

母親日夜哭泣,幾乎失明,也隨之大病一場,他日夜侍疾,衣不解帶。母親人蒼白如死,枯槁如木,眼如乾涸之泉,如此經月,才對他說了第一句話。

“淩兒,淩兒……原諒母後。”

心照不宣。

他點了點頭。

母親的病根是那時候坐下的,從那之後,一年總有半年都在榻上。

永安九年,她這一生比兒子還要重要的敵人、端懿皇太後、自己的祖母,薨逝於長信宮。

之後就是大廈崩塌,永安十年,張氏之亂,夷三族。

他曾和已故父皇那一年有過一次對話,在殘陽似血的暮色下,滿頭大汗的弓馬後,難得的一次敞開心扉的話。

“太子覺得張氏之亂殺的人太多了?”

他是太子,不能為叛徒說半個字。但這不能改變他覺得殘殺幼童是禽獸不為的暴行,隻以沉默相應。

父親笑了:“你當朕是鐵石心腸嗎?”

一片斜陽之廊,隻有二人,他衣襟開敞箕坐,肚腹袒露,十分隨便。

“那三歲的張光是我舅舅的孫兒,出生那會兒朕還抱過他,這麼軟的一小團。”他在胸口比了一比,又陷入了長久的靜默。

“太子,哎……國之初成,即有兵、法、刑以禦敵、靖世、馭民。如若人人都是善人、仁人,不修兵戎就相安無事,不定規矩就自生章法,不施賞罰就循規蹈矩,要國何為?要朕何為?”

“兒懂。父皇說過,立國以法家之霸道與儒家之王道雜之,不可純任德教。”

“錯了,錯了。”父親大笑著反駁了他自己才剛剛說過的話:“這都是我騙自己的話。什麼霸道、王道。什麼法政、德政。我要做些違背良心的事了,就告訴自己這是為大局著想,這是霸道,是為江山萬年穩固之計。”

冷笑搖頭:“今日還是……還是不提黎民百姓吧,蒼生已經實苦,不堪摻在我們爭鬥裡,昨日作了錦上之花,今日再為……伐異之辭。”

又安靜了很久,最後一點夕陽都要從屋簷上沉下去了,他下一句話才慢悠悠響起來。

“當有一日,你周圍的人都在盼著你死的時候,你不會對他們留一點情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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