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山河(八)(1 / 2)

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10429 字 4個月前

周清從齊漸處出來,迎麵正撞見兩個衛兵,鼻尖差點撞著刀。

唬得噯喲一聲,魂離了殼,以為大事敗露。卻見那兩人如未見著他一般,匆匆前行。

驚魂未定,小聲跺腳啐了口:“撞命去,不速死。”

轉頭喚了兩個中黃門來問。

禁中此時處於非常微妙場麵中,內監與衛士共守嚴秘、相互依存,又涇渭分明、互相抵抗。

內監以中朝官、中書謁者令曹舒為首;衛士以羽林中郎將劉鳳之為首。

如有外人至,如昨日丞相執印要見,則是集力共禦。

若無外人,則是衛士憂疑內監操控君上,內監憂心衛士仗武作亂,又互疑起來。

是以但凡出現一點風吹草動,都少不了口耳相傳,更遑論羽林軍似乎在異常集結,周清一來探過去,得知一個令他驚駭萬分的消息——皇後來了。

……

此正日昳時,太陽西移,流淌的烈陽似要將瓦當烤化,一把一把鋥亮的刀映出雪一樣亮光。

在皇後“再攔即誅”的嚴令下,今日去昭台宮迎接的椒房殿內監、女官齊刷刷在原地伏跪。

一射之地,唯有朱晏亭一個人的足音。

她徐徐靠近,手執金印,問:“羽林中郎將劉鳳之何在?”

頃刻,羽林右監至,深深行了軍禮。

“讓路。”

“陛下嚴旨,無詔不得入。求殿下勿置臣等於炭火之上……”

“不關你的事,你退下,叫劉鳳之來見孤。”

羽林右監左右為難,隻得道:“中郎將今日未當值,煩勞殿下稍候,臣這就使人傳訊去禦前。”

做了個手勢,望樓上衛士得訊,揮舞旗幟,向裡傳訊。

朱晏亭等了一會兒,本能感覺不對勁。

陛下昏迷,禦前風雲莫測,明晦不定。若此刻有人在他左右,能壟斷上意,代行君令,必然會下旨遣返。如果真的有人代行玉璽,將立即奉旨回未央宮,再無轉圜的餘地。

她心中憂思盤桓,視線沿著長長階梯,一直望到頂。

桂宮的明光殿,顧名思義,恢弘堂皇,晝夜光明。

皆以金玉珠璣為簾箔,土木衣綺繡,處處明月珠。階梯合九九之數,自下往上看,如天階登雲霄。

驕陽正烈,宇廊金色燦爍,玉階白的發光。

她雙目被階梯上倒映的光刺得發疼,麵上卻露出了笑容,轉目前視羽林右監:“今日午時,孤覲見於蘭台,陛下口諭召孤隨侍。因孤在後更衣,延誤些時,緊隨禦駕而至。孤奉旨登明光殿,不敢拖延。你等要攔,就執槊橫刀來攔。”

說罷,拂衣從容向前。

衛士手槊鋒粲皪刃光映她麵上,她卻仿佛對著的不是刀兵,蓮足生風步搖也未動。

頓時,嘩的一片刀兵堅甲撞擊之聲。

近處的幾個郎官往後退了幾步。最當先執槊的那人不過是個少年郎,在她的逼壓下,顫巍巍生懼色,汗水如瀑,黝麵如洗,手放在刀兵上,吞口刀鞘都在顫抖。

“殿下……”

朱晏亭脖頸便在槊尖三寸之處,她莞爾一笑;“你要對孤不敬?”

足下不停,迎著槊鋒直撞向前來。

那少年郎唬得雙足發軟,手忙腳亂的後撤長槊,撤的太快,竟一下跌在了玉階之上,想到險些便要傷著皇後,腿脖子轉彎,半日都站不起來。

“有過則改,赦你無罪。”朱晏亭垂目掠過他,翩翩饒過其身,一步踏入了禁內。

這一下連羽林右監都嚇住了。

他臉色豁然發綠,連連喚了幾個名字,但誰也不肯當出頭鳥——差點傷到皇後那個少年郎,還麵如土色,沒能爬起來。

右監手握在刀柄上,又顫著放開。眼睜睜望著朱晏亭衣袂拖階,沿著玉階不疾不徐拾級而上,當真如奉了禦詔一般。

他心中萬念糾纏,汗下如瀑,冠下濕了一重,一念之差,最終沒有揮下手。

……

周清溜到一處欄杆後窺視,遠遠看見皇後竟然已經孤身闖入了禁中,暗罵羽林軍無能。

但他看到長長高高的階梯,又稍稍鬆了口氣。

因皇後強闖,雖羽林軍畏她淫威未能攔住,但好在沒人敢來攙引。

九九八十一數的長梯,整塊整塊高足兩尺大石磚鑿成,又正逢烈日底下。便是宮中深養的灑掃宮人都懶於徒步登上。

更遑論這等烈日底下。

皇後這日依詔還宮,身著青上縹下、裙裾繡繁複穗狀流雲的沉重禮服,空桑九獸黃金山題,鳳尾簪、白虎珥璫、金玉臂釧、肘係香囊,還有腰間沉甸甸翠琅玕。

從此處往下看,那小小一團幽影投在龐大玉階中央,似廣袤原野當中一點雲痕。

關中可以將人烤化的八月烈陽照耀著,白色玉階明晃晃亮成一片,皇後長身之濃影縮得隻足下半弧,投在階上。身影像是從未移動過,卻又像在極緩的步步靠近。

她渾身華燦,蓮步姍姍,望在周清眼中卻如神煞修羅。

周清從背脊裡泛出涼意來。

轉身逃也似朝禁內奔去。

他憑著年老資曆,獲中常侍之銜,與曹舒同樣頭戴貂蟬華冠,平日穩重似對潭老木,今日卻跑掉了貂毛尚不自知。

尋到幾個共謀,在暗處籌謀。

一合計,皇後來意昭彰,正為控製禦前,控製太子而來。

若叫她掌控了禦前,則大事休矣——眾人如臨大敵,雙股站站。

便有一個小黃門說:“‘劉司命’不是很能耐,吹噓有他坐鎮,北辰無邪祟敢侵,平日欺壓我等,逢見真神又漏了陷?”

“劉司命”便是說的羽林中郎將劉鳳之,此人深得聖寵,神鬼不認,黃白不侵。一柄刀往禁中一立,說是天王老子也要伏首。他煞氣極重,這兩日已斬了數人,這才震懾住禦前,不至有動亂。因其掌控生死,被內監將司掌生死的大司命與他作了駭稱。

正當內監等怨他空有其表時,一人奔來傳訊:“動了,集百士,持刀斧。”

內監等皆為之精神一振。

此時,那道由刀斧和箭弩、堅甲組成的鐵壁像一刀冷森森的刀,橫在行道之上,斫斷皇後靠近明光殿的前路。

劉鳳之身披堅甲,手持出鞘利刀,猙獰麵上疤痕累累,豎立當中,似一樽鐵人。

唰唰一片響,是鐵甲銳士集結成陣,儘皆拔刀出鞘。

嗡嗡陣陣聲吟,是稍遠處、望樓上□□手就位,控弦,滿弓。

日貫長虹,所有利器都毫不避諱的直指孤身一人的皇後。

劉鳳之道:“殿下留步,今日不宜出行,宜早旋歸。”

朱晏亭遇到這樣刀箭白刃相對的場麵尚是頭一遭,她靜默停足,抓著裙角的手鬆開,眼目微低:“羽林中郎將劉鳳之?”

“正是臣。”劉鳳之不執禮,也不下拜,昂然立於鐵軍正中:“叫殿下見笑了,殿下剛才嚇唬的,是幾個剛入朝的郎官,還是奶娃娃,沒見過陣仗。隻能使之看門,竟也任過於才。臣會將他們軍法處置。有臣在,禦前滴水不漏,還請殿下安心。”

朱晏亭稍稍抬頭,汗水順著頸窩往衣內流,她眼皮被汗水蟄紅,不遠處明光殿雕繪天地泰一諸神的巨大朱門模糊在視線裡。

她冷冷前視,言簡意賅:“讓開。”

“臣不受皇後金印之轄製。”劉鳳之道:“桂宮禁地,眾目睽睽,殿下已犯下強闖禁中之罪,罪同謀逆,當夷三族,僅太子可免。臣不必回稟陛下,此刻便能軟禁殿下,再使人緝拿朱氏滿門。臣冒死諫言,授人如此把柄,自取滅亡,非國母之為。”

朱晏亭道:“你若是忠君不二之臣,為何此刻還不將孤拿下?”

“若不是為了太子殿下,此刻臣已經以下犯上了。”

“說得忠義昭昭,還不是作二想,冠冕之人,其無後乎?”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