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永昌(六)(1 / 2)

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6735 字 4個月前

戌時,日入,燒罪雲霞散落的昏黃從天邊淡去了很久。

奇異地、方才還是亂賊眾矢之的的明光殿,在幼孩啼哭聲中陷入了靜默。

門被關上了,推不開,外麵都是亂兵。

陪著朱晏亭的隻有幾個老太監,還有幾個衛士。

有一個瞬間,朱晏亭以為自己已經在墳墓裡。

她仿佛聽見近在咫尺的孩童在呱呱哭泣,腹中的孩兒隱隱作疼,她卻無能為力。她想像一個尋常的母親一樣,發瘋唾罵,放肆悲嚎,像蘭舒雲那個潑婦、像獸苑裡被觸怒的母獅子,拾起落在地上的刀,拿起落灰的弓箭,將所有靠近的人都撕成碎片。

而她隻能一動不動。

但所有積蓄在胸膛裡的憤怒和悲傷,隻能變成淹沒她的潮水,變成腰腹間一陣一陣的搐動,她身體弓著,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就化作頭頂的簪環、脖頸的珠玉、繞身的錦繡,直欲將她絞殺在此。如此劇痛,眼眶裡卻是乾涸的,她伸手觸摸,怎麼也摸不到一滴淚。

“阿母。”

她笑了,喃喃著自問:“阿母,你給我的血,怎麼這麼冷呢。”

明光殿裡的靜默十足詭異,讓人想到待宰的太牢,庖人磨刀霍霍,圈籠裡就剩下安靜。這種安靜充斥著不安,連見過大世麵的老太監都落淚了,悄悄兒對朱晏亭說:“殿下彆怕,一會兒由誰進來,你就躲在奴婢身後,奴婢一定會護著你。”

朱晏亭怔了一下,對他笑:“我不怕,我怎麼會怕呢?阿公,什麼時辰了?”

“戌時三刻。”

朱晏亭緩緩起身,回頭看了一眼。

君王的身影還在帷幕後,唯有她知道這隻是一個投來的蠟像,自始至終,隻有她一個人在這裡。

她拿起鳳座上的玉璽——尚符璽郎為了保護它橫屍殿中,應分不清是哪一具屍首。

走到殿中桌前,人走的走,死的死,筆墨散落,卷帙飛失。

老太監不知她要做什麼,見她提起筆,忙過來磨墨。

筆墨沾了血,雜以斑駁腥臟,黯淡慘紫,朱晏亭數次放下筆又提起,最終隻寫了一句話,就擱下了。

也沒有加印,也沒有讓人送去哪裡,隻任它攤開放在了桌上。

又從懷裡取出一卷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絹書,遞給老太監。

“這是先太後的遺旨,勞煩阿公去向長亭侯傳一句話。”

她說:“殿裡哭泣的孩兒不是太子,是鄭無傷唯一的血脈,是丞相的親生孫兒,此旨為證。”

滿殿之人皆駭然大驚。

眾人皆知皇後族中有一女曾配給丞相之子鄭無傷,隻可惜不到一載就暴病身亡,沒有留下子息。

卻不知道竟然留下來這麼隱秘的血脈,竟還得到了先太後的認可。

更加匪夷所思的是,此子竟同太子一般年歲,竟不知何時偷梁換柱。此刻亂軍沒命般哄搶的竟然是被定做叛黨的丞相孫兒,此事何其匪夷所思!何其荒謬!

朱晏亭將剩下的幾十名衛士都留給了老太監,讓他們護送他去傳旨。懿旨不敢違,老太監數次轉回頭,見朱晏亭衣裙染血,孤零零站在帷幕前。

心中淒然,頓足欲言又止。

“阿公放心去吧,孤是皇後。”朱晏亭微笑著安慰他:“他們不敢把我怎麼樣的。”

……

老太監由幾十名衛士護送,舉著先太後懿旨走到“太子”避居的東側殿,殿內已經被亂軍作踐成了另外一個正殿,看清抵擋亂軍的竟是中書謁者令曹舒、領著幾個小黃門、中黃門、甚至還有宮女,皆已披傷帶血,滿地的殘肢零落,曹舒被用足踩著臉壓在地上,有人拿著刀,正要割他的腦袋,老太監唬得魂飛魄散,戰戰栗栗,叫:“長亭侯,長亭侯,接先太後密旨!”。

鄭安正拿著燒得滾燙的燈油,聞言手也不停,往地上曹舒臉麵傾倒,登時白煙四起,滋滋作響,痛呼之聲響徹殿宇,令人膽寒。

“太後早已賓天,哪裡來的懿旨,你該不會是說朱皇後吧?”

“真是太後的懿旨,明公聽我一言,且慢動手,且慢……”老太監看著曹舒慘狀,雙腿抖如篩糠,仍是硬著頭皮高了些聲,顫著道:“這殿裡的……不是太子殿下!是、是丞相二公子的兒子!”

鄭安麵上陡然改色。

心內狐疑亂生,麵上強作鎮定:“胡說八道。”怒斥道:“丞相孫兒怎會在宮裡?”

“這是先太後懿旨,明公請看。”

老太監畢恭畢敬將遺旨奉給他。

涉過往密事,未當眾宣讀,鄭安看後,麵如金紙,抖得幾乎拿不住。

他想起,鄭太後去世之前曾經私下囑咐過他,會留一封密旨,是鄭家的救命符。叮囑:“你兄長寡謀少斷,性情優柔,我去後萬事難料,隻得將舉家托付與你,鄭家的子孫,一定要讓他認祖歸宗。”那時他聽得雲裡霧裡,沒想到背後竟藏著這麼大一個秘密——朱令月逃出鄭家時,是懷了無傷孩兒的。

細細回憶,朱令月逃走時恰好是皇後懷有身孕,那孩兒可不正是和太子差不多的年歲。

鄭安心神一凜,跨過曹舒,大步朝內殿走去,裡頭四散奔逃,他攘開宮娥,仗武力一遇擋者拔刀便砍,衝到殿裡,見乳母早已嚇得麵無血色,抱著個兩歲小兒,正聲嘶力竭的哭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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