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永昌(十一)(2 / 2)

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15195 字 4個月前

公孫行聽到異動,再來時,麵上驟然改色。

“公孫將軍,你不是要匡助天子,儘忠忘己,當個英雄嗎?”一道身影,將他目光牽扯。是個魁梧大將,麵目黢黑,如昆侖奴,又畫紋掩蓋傷疤,似繡麵獠子,一雙眼眸寒森森的,似野獸的眼眸。對著他咧嘴一笑。

“想當英雄,又打不開北辰通道,很著急?”

公孫行一鞭指他,厲聲叱道:“豎子退下,我不和無名雜將多費口舌。”

“我們不過是些雜將、庶民、刑徒,是爾等肉食者、士大夫的足下之泥,泥中之蟲,碾碾就死了。”李弈笑道:“公孫將軍身後都是龍章鳳姿的天之驕子,整個長安聽一聽都要震三震的北軍,大家……一定都為國為民肯捐軀,全|家|死|絕也在所不惜,是吧?”說話時,環顧了一圈。

公孫行心裡煞起寒惻惻之意——

果不其然,他感到身後突然有無數道目光聚在後,等著他的決定。

朱恂押他全家來他並不害怕,但此時他害怕了。

此人深諳人性之劣,竟起了這麼一條毒計。

他作為主將可以犧牲全家,凝聚士氣,但如果敵軍握在手裡,並用之威脅的是所有中層以上將領全家的命,那就必定隻有一個結果,北軍一定會炸鍋。

李弈一抬手,第一行的十幾個人押了上來,雪亮鋼刀架頸。

一乾老弱婦孺嚇得涕泗橫流,北辰門上也驚起幾聲叫。

他笑著,仿佛渾不在意越來越濃的黃昏暮色,揚著眉,饒有興趣的等待公孫行的反應。

不顧其後脊生汗,滿麵慘白,添油加醋地問:“第一刀,請將軍抉擇,從左開始殺,還是從右開始殺。你說話就是往右,不說話就是往左……”

手抬了起來。

“且慢!且慢。”

公孫行渾身冒汗的看著他:“你到底是誰?你知不知道天子尚在,未央宮是偽朝,你這樣是謀反會被誅九族。”

李弈哈哈大笑:“我的九族,早就死的隻剩下我一個人了,將軍看我像是怕死的人嗎?”

“他們……他們也不怕?”

“都是些刑徒子,亡命之徒,拿不下北辰門今晚都得死。我們光腳的,哪怕穿鞋的。”李弈一抹嘲意浮掠唇角:“借問羽林子,誰家不在京?全軍老小性命都被彆人握著,還打什麼打?”

\你既然說話了,那就是從右開始殺。\

話音剛落,手起刀落。

一顆頭顱瞬間斬落,血液噴濺出來,腥味竄出來。

緊接著第二把刀也揚起,刀刃上流動著淒豔的暮色。

……

此時,未央宮危如累卵。

齊元襄等後知後覺的發現,齊淩根本沒有逃走的打算,他把重兵放在了未央宮,羽林軍由趙睿所領,不計一切代價火速攻下了北闕,直逼北司馬門。

隻要北司馬門一破,大軍將長驅直入,不須半日,未央宮便會易主。

如若往日,按照未央宮的城防之森嚴,城牆之厚重,府庫之充盈,隻要將諸門緊閉嚴守,至少也能撐上三個月。

但雪上加霜的是,沒有大行皇帝的遺體,隻需要齊淩在各個場合露麵,謠言自會不攻而破。

策反隨時在進行,趙睿常年替皇帝乾肅清諸侯的臟活,已是深諳此道的熟手,幾乎時間每過一刻,未央宮都有人叛變,即將日落的時分,局勢已經“八麵起火”。

齊元襄萬般不得已之下,使出了下下策——將皇後和皇太子請上了北司馬門,與對方談判。

未央宮的衛士旗旄隻有玄、纁兩色,當一頂巨大繁麗華蓋出現在城樓上時,異動被稟報至趙睿處。

而後不到數個彈指的時間,哨樓旗飛,鳴金罷兵,將士呼喝,弓弦由崩而鬆,箭矢收回壺中,軍士結陣,縱列成陣法,趙睿策馬從陣中奔出。

斯時,雲開雨霽,殘霞大片大片搖搖欲墜,落日未落,未央宮的牆是一堵龍戰於野的玄黃之色,無窮無儘,伸到天邊去。

就在羽林軍|轉換陣法的當頭,未央衛士也在飛速變動,舉起罷兵之旗,箭手暫釋弓弦,大戟士舉重盾擋在最前方蹲下,齊元襄受其謀士之諫不親自出麵,反反複複告誡嚇唬朱晏亭,說這些人都為了殺她和她兒子而來,讓她拿出當日嗬斥他的態勢,嗬令他們退兵。而後自己按刀蹲在女牆之後,觀察動靜。

有人問他:“此計太險,可行嗎?”

齊元襄冷笑道:“如果拿不回北辰門,北司馬門再丟了,我就殺了她和她兒子,同歸於儘。”

“皇後殿下。”趙睿策韁,向上喊道:“我等奉天子命,討伐亂黨。若殿下不欲與亂黨為伍,請殿下即刻下令解兵開門,奉天子入宮;若殿下受反賊挾持,自顧不暇,便走下城樓,等臣等營救,切莫以身犯險,助紂為虐。”

城樓上的華輦裡,朱晏亭懷抱太子安然端坐著,對他的質問不置一言。

趙睿幾番交涉未果,說得最疾切時,得她蹙眉不耐的一句“退兵”,麵色陰沉額頭冒汗,所馭駿馬都開始不安刨蹄。

長安戰局瞬息萬變,圍繞各個城門、街巷、甚至是官員的府邸,幾乎是上百個點一起作戰,一處的拖延都可能帶來不可承受的後果,每一刻都是人命。

但他又不敢當真將她和太子一箭射死,也不能讓戰局膠著在此。

正焦頭爛額時,一斥候飛奔而來,向他傳信:“宮內探子來信,皇後已神智不清,私|處時狀若瘋癲,多進安神之藥,今日朝會未發一言,恐已為敵之傀儡。”將探來之事,細細說與他聽。

趙睿驚詫得無以複加,朱皇後的手腕朝野皆知,她從桂宮私下回未央宮結盟亂黨,反相已露,懷擁太子這個重器,手中尚有朱恂等,本料和臨淄黨應當分庭抗禮。

沒料到竟在這個當頭腦子壞掉了,能讓臨淄黨全然壓在頭上,真真切切是失了神智了。

“陛下知道了嗎?”

“知道了,聖駕將臨。”

暮色再濃了些時,齊元襄發現城樓下陣法又發生了變化,精兵攢心,戒備增強,厚重鐵盾向前排,知道將有緊要人物至。透過城垛的縫隙,見刀刃戟鋒像潮水雪浪一樣打開,擁出當中策馬玄袍金冠的青年時,呼吸驟止。心跳猛烈的像要擂動城牆,向左右猛使眼色,命□□手戒備,隻要越過一射之地,便將他射殺——

從城樓上看,那青年似大病初愈,麵上隱隱透著青白交加的病氣,拉住韁繩後,目光的就緊緊鎖在了華蓋下,眼眸中燃著幽幽寒火,隻這雙眼睛未讓病氣侵進,厲得懾人。

齊元襄全身隱在牆後,隻有一隻眼睛遠遠看著,卻好像與他對視了,驟覺呼吸發緊,按著刀的手也潤出汗來。

這人出現後,北司馬門中發生了不小的騷動,齊元襄顫著聲下令:“快散布軍中,隻是樣貌相似的人,如有疑者,立斬不赦。”

還不放心,又手忙腳亂的吩咐:“□□手後撤,盾士也撤下去,換臨淄死士來。隻要見過他,又不是我們的人,通通殺了。”

說完這些,猶不放心,起身去塔樓布防。

不過須臾,朱晏亭身旁竟沒了像樣的護衛。

她紺色軟衣,一起一伏的柔軟胸口,從銅鐵盾裡剝露出來。

在城樓掀起這陣恐懼驚訝的騷動中,卻隻有她沒有受到影響,靜靜的坐在那裡,睜著一雙美麗而空洞的眼睛,乍一望去似一個完美的偶人。

許是雨後風涼,寒氣侵腑,齊淩向城樓望過一眼,便五臟六腑都牽痛,佝僂上身咳嗽,蒼白麵上泛出赤色,推開侍從遞來的氅衣,重新抬起頭來,看向他為人所挾的妻兒。

提聲喊道:“皇後。”

那美麗人偶今日聽了太多這樣的稱呼,沒有任何反應,分明正對著他,卻麵掛冷冷笑容,眸光低低的,傲慢又驕矜。

他感到更深的牽疼,啞了些聲,一字一頓,再喚:“朱晏亭。”

這才叫她表情新鮮起來,卻也仍然隻是目中掠過淺淺淡淡的興致。

他便又喚:“阿姊,你真的認不出我了?”

三喚以後,她才答應,微笑起來。

“你都要殺我了,我又何須認得你。就憑你嘴上抹蜜,攀叫聲阿姊?”

齊淩也笑了,忍耐身上的病痛麵上漲如血色,喉嚨嗽聲不止:“你……結同亂黨,為禍長安,我便殺不得你?”

她笑意凝結在麵上,笑靨如花,不做聲。

齊淩嗓音輕顫:“那日我病篤,阿姊說哪兒也不去。醒過來,阿姊卻已經背信棄諾,攜子投敵……你做的其他事我都不問,隻問你一句,是不是他們用太子的性命脅迫你?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她依舊不做聲,那笑像潤不進膚的胭脂,虛浮在臉上。

問話如投石入深淵,嗡嗡的,隻有回聲。

告訴他,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了。

“陛下……”趙睿不忍,想提醒他這隻是一個得了失心瘋的人,手碰到他肩膀,卻發現他顫得厲害,後頸也布滿了白粒,是森森的汗。

他握著馬韁的手被一圈韁繩絞得發白,像要用韁絞斷了手。

喉嚨細微滾動了一下,聲音很低,低得隻有他一個人能聽見。

四個字,森冷刺骨。

“拿弓箭來。”

趙睿做了很多這樣的事,這確是他最懼怖的一次,涼意像利箭刺穿了背脊,望著齊淩半隱霞色、什麼表情也看不見、如染了層血一樣的側麵,震愕得說不出話。

城樓上,朱晏亭輕輕“咦”了聲,把熟睡在臂彎裡的太子放在坐上,饒有興致的靠近城牆。

邁出兩步,方才離開去塔樓布防人的齊元襄急得大喊讓她後退,聲音嘶啞得仿佛喉嚨已經滲出血。

朱晏亭恍若未聞,甚至有些少女天真之態,將兩隻胳膊都撐上了城牆,笑靨盈盈,笑罵道——

“有賊叩門,還理直氣壯。你這賊人就這般對主人家?我若不是癡癡傻傻,怎會被你嚇唬住,為你開門呢?”

她一手托腮,刀子一樣美麗又明豔的眼睛掠過他麵,神態大似不屑。

“你既要踏我家,踐我門,傷我兒。我便弱無骨,手無鐵,也將持棘一戰。”

齊淩手裡接過一把沉甸甸的弓,聲音也被墜落、聽著有些淒愴:“你說這是你家?你可有一日當這裡是家?”

她點點頭,理所當然:“是我家。”

“你家在哪裡?”

“未央宮。”

明霞照在她臉上,她的回答沒有一絲遲疑,說答完便忽地粲然笑了:“其實,你欲入我家門,也不必強如賊寇,掠我奪我欺我。

“我願意嫁給你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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