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永昌(十一)(1 / 2)

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15195 字 4個月前

申時,雨住。

雨澆熄了長安幾處火,生起黑色的煙。一些高樓坍了,廢墟砸到街巷。雨後溝渠裡的水奔湧疾流,轟轟如雷打之聲。

殘旗掠高牆,奔馬過幽巷。

往日商賈行人絡繹不絕的街衢空無一人,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這座曾經日夜喧囂、坐擁二十萬戶的天下第一城,此時如死域一樣寂靜,仿佛幾十萬人都藏到了地底的縫隙、城牆洞孔裡,連呼吸聲也聽聞不見。

為最大限度阻絕桂宮天子尚在的消息,宣明軍已下行人禁令,讓整個長安靜默下來——要求庶民不得離家,不執令擅行視作反賊,撞見一律梟首。

此刻,北辰門周遭隻有一處在喧鬨,就是門樓。

整個門樓都在震顫。

長安城內的援軍,在源源不絕的往這裡趕。

齊元襄下了死命令,今日日落之前,一定要拿回被太子傅公孫行奪走的北辰門。

……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

朱晏亭在梳妝,鸞刀給她捧藥湯來,聽見她低著頭,輕輕喃了一句。

她腳步一頓,旋即放輕足音,靠近後屏息俯身,恐驚醒了什麼似的,輕聲問:“殿下今日可覺得鬆快些了?”

朱晏亭被她忽然接近唬得雙肩一顫,神情淡漠地,看了看她,再看了看藥:“我沒病,為什麼要吃藥?”

鸞刀奉藥給她,殷切望著:“這些都是靜心安神的藥,殿下前幾日受驚了,喝幾天藥就能好了。”

朱晏亭用手輕輕彆開,語氣強硬:“孤沒病,不喝。”

“求殿下喝一口。”鸞刀聲音一哽,眼淚如注的流下來:“求殿下……求殿下一定要好起來,你不好起來,我們怎麼辦?”

最終那碗藥還是打翻在了地上,朱晏亭執拗起來時,竟將這幾日瘦了不少形銷骨立的鸞刀攘翻在地,藥水也潑了她一身。

朱晏亭站起身來,鸞刀拽住她裙角還想說什麼,她卻仿佛不認識她,垂目一掃,命人扯開她的手,在宮婢太監的簇擁下離開了。

外麵墜著輕飄飄的雨絲,未央前殿被千樹萬樹的燈照亮。

外頭烽火還在燒,未央宮內卻依就擁攬著風雅的禮樂和平靜,袞袞公卿佩綬帶玉,行止氣度波瀾不興,不疾不徐。

未央前殿,芬芳白煙從鼎中噴出,濃烈奪人的腦麝香味殿宇。

明燈高照的龍椅上,身著華貴謁廟服,抱著太子的皇後像一個精致的偶人。

隻有在她膝蓋上雙手雙腳掙動的小太子,有那麼一點生氣。

雖然太子這麼小,口中尚咿呀不成語,但在風雨飄搖人心惶惶的時節,依舊成了定海神針。

此前熒惑飄搖、童謠妖異、天子將近一個月未曾露麵,朝野人心不定,故齊元襄所舉“天子喪,尚書台群閹亂黨為禍,栽贓丞相,舉兵意圖謀反”的旗號一舉,百官竟附。

朝會時,鄭沅看見朱晏亭,生生打了個冷戰。

他沒料到此生還能再次看到這個女人——曾圖窮匕見你死我活,卻還要俯首對她稱臣。隻因,他此刻不過是依附在齊元襄之下的一根風雨飄搖朝夕不保的草。

鄭沅恨得眼睛充血,卻隻能深深縮著頭,在大殿無所不至的明光中,把臉藏進影裡,像雨打過的鵪鶉。

齊元襄意態自若,比起喪家犬一樣蜷縮在他羽翼下求得庇護的丞相,他才是實際局麵的掌控者,一朝得意大權在握,華服美冠顧盼神飛。

先是宣了封賞的旨意,安撫人心。

所有受封的人都朝著皇後和太子叩拜。

接著是丞相鄭沅、太尉蔣旭、大將軍齊元襄等聯名勸進,說先皇猝崩,未留下遺詔,趙睿、謝誼、公孫行、曹舒等禦前禁衛和群閹亂黨操控“尚書台”,盤踞桂宮威脅社稷,撾殺忠良,染指重器,至長安動亂,民不聊生,請太子先登基,以穩人心,再行發喪。

回答他們的,是太子獨屬於孩童的,又圓又大又清澈的一雙眼睛,滴溜溜望著齊元襄武冠上的彩雉。

他伸長手,朱晏亭的胳膊按上了他肚皮,禁在膝頭。

太子“嗚呀——”一聲。

而皇後已經恍如一個假人,從加封官員、處置罪人,到齊元襄瘋狂的斂權,她一直一言不發,隻是偶而微笑頷首。這也是齊元襄囑咐她的:什麼也不要做,隻需閉嘴和點頭。

勸進的高官還在對著他侃侃而談,似乎誰也不覺得這這一幕荒誕。

就在這一幕快要演完時,一聲巨響忽然傳來。

緊接著便是一個衛士飛奔進來報訊:桂宮亂黨已經攻破北闕!

一言如雷霆動天,驚破了諸卿的麵色,低語喧囂伴隨各種流言如飛,齊元襄臉上青了又白,白了又紫。

當即叫罷了朝會,讓喧喧嚷嚷的諸公偏殿休息。

有人膽小,稱病欲歸家,都被刀戟所攔。

齊元襄緊急調兵,但現在重兵都安排在北辰門——因為北辰門在今日淩晨被太子仆公孫行帶兵拿下,必須立即拿回,就算不能拿回也要將亂軍擁上去阻攔皇帝,否則北辰通道一開,“困龍”大計將毀於一旦。

他大怒喝問:“是誰在攻打北辰門?為何還拿不下來?”

回答的人看了一眼上座始終未發一言的皇後。

又看一眼他。

“是假節、侍中、都督關中,朱恂。”

……

長安北辰之門,譬如“北辰”巍峨拱帝居,高入雲霄,夯土厚重,尖刀劈上去都隻是淺淺白印。

宣明軍雖刀甲足備,但軍士多取自囚徒、未經操練、不成陣法,如蠅擁蟻行,遇上訓練有素又先占領門樓的北軍,不堪一擊,節節敗退,還丟失了許多軍械。

距離日落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北辰門依舊苦攻不下。

加急的軍令已下了三道,一道比一道措辭更加嚴厲。

領軍攻門的正是皇後的伯父朱恂。

十八個時辰以前,朱恂臨危受命,任司隸校尉,專命擊斷。

六個時辰前,新任大將軍齊元襄開府治事,都督中外諸軍事,收回了司隸校尉、專命擊斷的職位,奪去了長安諸門的控製權,授中軍校尉。

大約是無人可用,四個時辰以前,齊元襄又以皇後之手下懿旨,授他假節、侍中、都督關中之要職,命他帶兵拿回北辰門。

朱恂十幾個時辰沒有閉眼,兩度臨危受命,幾經官職改易,兒子朱靈又生死不知,已是心枯神槁,武冠不簪,雙目血紅,不成人形。

眼見北辰門苦攻不下,便將督軍的太子傅公孫行全家綁到了陣前。

公孫行在長安的家中老小共有三十二人,其老父蒼頭皚皚在最前,緊隨其後便是妻子,十五歲的兒子,五歲的女兒……

朱恂威脅說,天黑之前,公孫行倘若不從北辰門撤軍,三十二顆頭顱,將儘數掛上城樓。

他暫止攻勢,將軍隊撤到“北二十街”之後,以麻布泥袋、木柵欄等築成簡易防禦工事,暫時休整,清點傷亡。

此刻天陰陰的還欲雨,狂風撲得旗裹在竿帷上。

不多時,公孫行出現在了城樓上,請求見老父一麵。

朱恂將人押了過去。

公孫行望見就在城樓上撲通跪了下來,泣道:“父親,兒不孝。早知有今日,兒寧可不來長安,在淮陰老家,還有桑麻之樂,可侍奉老父,頤養天年。如今,父親先去,兒……匡助天子挽回社稷,滌清亂軍,必伏劍自刎,以報骨肉之恩。”說著,頭碰到地上,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然後,竟從袖中取出一帶白麻,束到頭頂,宛如其父已亡。

起身拔劍對朱恂道:“朱恂,天子尚在桂宮,你還在這裡供臨淄叛軍驅策,你不忠不義,助紂為虐,將殃及全族,今日我家人頭滾滾,來自必償你族屍骨不存!就從——”

說話時,幾個人簇擁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押到城樓上來,按他跪下。

“你兒朱靈開始吧。”

朱恂渾身巨震,方寸大亂,麵色灰死,眼睜得要裂出血絲來,一口腥甜湧喉“且……”

公孫行冷冷道:“要不要就此殺子決裂,還是你迷途知返,我最後給你一個機會。”

兩軍之間,朱恂沒有第一時間回答。

他竟然猶豫了。

朱恂的猶豫在兩軍會談之中是大忌。

軍中如投石一般響起輕微的喧聲,士氣肉眼可見的消解,副將以手拽朱恂之衣,含了三聲“明公”,後者卻還是一言不發。

朱恂在想,未央宮此時不是皇後掌權,而是齊元襄,齊元襄對他有猜忌,一度剝奪他的官職,此時又扔他來奪最艱險的北辰門,讓自己的部族都去乾“製高官、掠富戶、積軍資”這種美差,還揚言日落之前不見攻下就要依照軍法殺了他。

倘若公孫行說的是真的,天子尚在,未央宮是偽朝……

那麼……此時轉投……

就在這時,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轉過頭,一張眉眼冷峻的麵龐映入眼簾。

“李……”他嗓子才出一個字,那手改撫為抓,朱恂似魂魄都被這隻手狠攫了一下,劇烈一顫。

這才如夢初醒:齊元襄是他放進來的,長安十二門是他關的,武庫是他去攻打的,此時轉投也是必死無疑。

“將軍累了,扶他下去休息。”那人將他肩頭抓出的褶皺又抹平了,天色稍霽,暮色籠在他疤痕橫覆的麵上:“將軍請把令符交給在下……河東劉懷章,日落之前,我必替你完成軍令。”

朱恂認出了這就是皇後舊部李弈,他見過他布衣恭謹模樣、冠服簪纓模樣,卻從未見他穿上甲胄,乍一見,便覺一股寒氣森森逼人。他想問他怎麼跑出來的,轉念一想,長安已經亂成這樣了。倒不如問他怎麼活下來的,又為什麼不用自己的姓名。

李弈十九歲斬頻陽王大將名震天下,沉寂多年後,又傳聞在北方叛亂中親自斬殺“戰神”老燕王,再度一鳴驚人。其用兵之法鬼神莫測,即便朱恂不甚知兵,也能判斷他的將才放眼此時長安當真難尋敵手。

此時,他已彆無他法,隻能將所有希望都寄托與他。

朱恂當即暫罷與公孫行的談判,將其家人押回營內,又總齊軍列,稱亂世擢軍不拘小節,以都督關中之名,封賬下主簿河東人劉懷章為奮威將軍,授符印,主持攻打北辰門事宜。

“劉懷章”此名雖聞所未聞,但大敵重任當前,這隻軍隊又是一支刑徒為主的亂軍,本就互不相熟,諸將魚龍混雜,各懷心思,竟無人有疑。

此時,距離日落還有不到一個時辰。

李弈接管軍隊後,下了兩道令。

其一,拿到公孫行所率領的長安八部校尉副將以上所有將領的名單,縛其家人親族臨陣。

其二,選出亂軍之中原屬南北軍、緹騎等正規衛隊的軍士,擢出五百人為精銳隊,發出先登賞萬金的聞所未聞之重賞,足矢足兵,刑徒庶民混合的部旅後撤,修築工事、搬運攀城梯等。

天色已然微昏,北辰門上下,戈矛竦立。

李弈將五百人伏下,藏匿進“北二十街”的巷道裡,長安城北庶民所居的巷道成了極好的隱匿之所。

被束來的北軍將領親族有幾百人,其中男女慘喚、嬰兒啼哭、老人暈厥,動靜此起彼伏。這些人出現的時候,城樓上的氣氛陡然變得不安躁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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