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和銀燭(2 / 2)

那個人應是這世間無可取代才對。

手中長劍一抖,攜破風之聲向前直刺。

昔日便是因這一招,他露出破綻,佩劍竟被樂有瑕徒手奪去,當場震斷。

劍鋒倒轉,身體順勢回旋,橫砍夜色。

後來他將劍法練的純熟,那人卻再也沒有同他比過。

刷刷兩個劍花左右挽起,長劍過頂,淩空直劈。

為何世間會有這樣涼薄無情,鬼話連篇,又總在他心裡轉悠著不肯出去的男人。

劍鋒落在地麵上,留下深深的痕跡。

謝九泉一手拄劍,單膝跪地,汗水順著麵頰緩緩滑下。

究竟如何才能找到他?隻要一天沒有見到人,他怕是都要這樣疑神疑鬼下去了。

還要等待整整兩個月,遲早瘋掉。

目光一瞥,看見兩個人影鬼鬼祟祟從不遠處經過,謝九泉眼神一凜,直接拔出長劍,向那個方向擲了出去。

明晃晃的長劍倏地斜插在那兩人麵前的地麵上,差點把他們嚇癱,謝九泉麵色冷然,隨後走了過去。

“你們兩個,乾什麼去了?”

他的氣勢強悍而霸道,麵前的劍身還在不斷晃動,被謝九泉一腳踢起,接在手中還鞘,逼視著麵前兩名下屬。

這股凶狠暴戾之氣幾乎將他們嚇破了膽,齊齊跪了下去。

左側那人聲如蚊蚋:“將軍恕罪,小人……小人今日生辰……”

謝九泉冷笑道:“所以就偷偷溜出去喝酒?”

左側那人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右邊的見勢不妙,連忙道:

“請將軍饒命。我們原本是白日裡輪休出去的,可是回營的路上,遇到了兩夥人在路上火拚,前往查看了一下情況,想著回來向將軍報告,這才耽擱的。”

謝九泉譏誚地冷哼:“真是好借口,如此說來,本將軍錯怪你們了不成?”

那小兵連忙道:“小人絕無此意,小人該死,可所說的也確是事情。將軍,我們發現爭鬥雙方,其中有一波人是相府的,上次隨您去見曲大人的時候,小的曾見過,看起來像是遭遇了伏擊。”

曲大人,又是曲大人。

好不容易稍稍忘卻的影子又重新冒了出來,謝九泉鬼使神差地問道:“他們,現在還在?”

“我們離開的時候,爭端尚未結束。”

兩名軍士驚恐地發現,聽完他們的話,將軍便不言語了。

右邊那人偷偷抬眼望去,見謝九泉一動不動地站著,臉上的神色晦暗不明。

“去……”他終於說道,“去通知左嶺點些人,隨我過去查看。”

謝九泉說不清楚自己對那位笑容有些可恨的相府公子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但冥冥之中,總覺得自己不這樣做一定會後悔。

可惜在他趕過去的時候,雙方都已經散去了,路麵上堆滿了碎石。

當時的戰況看起來有點激烈,襲擊相府侍從的絕對不是普通賊匪,這又是深更半夜回京路上的地段,謝九泉目光漸漸凝重。

他本能地察覺到,這件事不簡單。

他父親好歹跟宋太師的交情很不錯,而曲家又是宋家的姻親,謝九泉正沉吟要不要就此事及時告知宋家一聲,旁邊又有手下將在現場撿到的東西呈上來。

“將軍,這裡發現了幾柄刀劍,一個香囊。”

謝九泉隨意地看看,見刀劍都是極普通的兵刃,那香囊翻來覆去的瞧一瞧,除了布料比較精致名貴以外,也毫無特殊之處。

於是扔回到了下屬的手中,道:“先帶回去吧。”

說罷之後,他轉身欲走,隨手拂開一縷沾在麵頰上的發絲。

手指擦過鼻尖,謝九泉忽然聞到一股有些熟悉的香氣。

這種清苦的藥香,當初跟樂有瑕在一起的時候,他經常從對方身上聞到,也有一次聽樂有瑕無意中提起,說是止咳鎮痛的草藥。

腳下不慎絆到一塊碎石,身體踉蹌,差點栽倒。

旁邊的副將嚇了一跳,連忙扶住了他:“將軍!”

謝九泉聲音急切:“剛才那個香囊呢?快、快按照路徑追查,找一找這兩撥人都去了哪裡!”

這兩撥人的去向,怕是謝九泉都不太好查——他來晚了。

盧家暗衛先被相府侍從和靖千江按著揍,又被天外飛石一通亂砸,有死有傷,铩羽而歸,曲長負則已經順利進宮了。

他入宮的時間卡的正好,趕上早朝尚未開始,而皇上正在議政殿中同魏王談話。

曲長負將手上的證據奏疏呈上之後,便垂手在外麵等待,沒過多久,魏王齊瞻親自從裡麵出來了。

他是聽說曲長負想要入宮麵聖,這才特意先一步來到議政殿的。

從上回酒樓一彆之後,他還再沒和曲長負碰過麵。

這死小子冒犯了他,竟然就當沒事發生了,齊瞻就沒見過這麼膽大包天又混賬的東西。

“曲公子。”

他打量著曲長負,數日不見,那張俊俏又可惡的臉倒是沒變。

齊瞻一步步走近,近到那距離幾乎可以看清對方微微上翹的眼睫,這才停步,故意湊的很近說道:“父王召見,你請進罷。”

曲長負態度淡漠:“多謝王爺告知。”

齊瞻卻不讓路,反低低笑了一聲,將話說得曖昧:

“曲公子上次敬的那杯酒十分夠勁,隻可惜你走的太早了,隻能讓本王意猶未儘,日夜回味。下回若有機會,你與我儘興一番如何?”

曲長負沉默了一下,然後慢吞吞地說:“臣本以為上回該說的都已經說清楚了,可王爺還依舊如此糾纏,不會是愛慕我罷?”

齊瞻:“……”

曲長負淡淡道:“若王爺真有此心,寫封信送到相府去就行了,自有專人處理。眼下臣還有正事要辦,不要攔路。”

說完之後,他徑直從齊瞻身邊繞過,施施然進殿去了。

長著一張清冷的謫仙臉,話說的比誰都無恥,齊瞻簡直歎為觀止。

他手指衝著曲長負的背後點了點,隨後跟著他進殿。

隆裕帝已經翻完了陳小姐的那封血書,麵色沉沉。

見曲長負進來,他問道:“曲長負,你所上報之事非同小可,可知道虛言誇大的後果?”

麵對皇上的逼人氣勢,曲長負更是斬釘截鐵,跪地行禮道:“倘有虛言,願即斬臣首!”

隆裕帝有些驚詫,打量他一眼:“你倒豁的出命去。不過朕可聽聞盧家和曲家乃是姻親,你如此指認,不怕被怪罪嗎?”

曲長負道:“臣彆無選擇。軍營之中亂象橫生,並非一朝一夕,卻未有一事上達天聽,臣為軍中將士不忿,亦為陛下不忿。”

他輕描淡寫的兩句話,就把皇上拉到跟自己相同的立場上來,轉移了對方的關注重點。

軍營都爛成那個鬼樣子了,沒人跟你說,就我敢說。

所以皇上啊,你還不趕緊好好想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的話果然讓隆裕帝神色微微變化。

齊瞻在旁邊聽著曲長負和皇上對答,也感受到了隆裕帝對於此事的惱怒,起初還有些幸災樂禍,等著圍觀美人驚慌失措的模樣。

——剛剛頂撞本王,倒看看你在皇上麵前又如何表現。

可齊瞻沒想到曲長負對著隆裕帝竟然是一樣剛硬。

拿出豁命的架勢,上來就是一句“如有虛言,願斬臣首”,緊接著三言兩語,又化解了隆裕帝的疑心。

有種,實在太有種了。而且還很聰明。

過了片刻,皇上緩緩道:“你起來罷,先站到一旁去,待朕問了盧家,再來說話。”

曲長負道:“……是。”

隆裕帝道:“曲卿神色不虞,是對朕的安排不滿了?”

曲長負道:“臣不敢。臣是在想,盧家之人向來傲慢,聽說被臣指認,隻怕不會覺得自己做錯了,而會認為臣是因私怨而詆毀他們。”

隆裕帝道:“你在朕麵前倒是直白。”

曲長負道:“因為臣年少多病,自小便常常受到輕視,若非陛下賞識,臣又怎有機會嶄露頭角?自然要好好效力,不敢隱瞞陛下。”

他居然還會賣慘。

齊瞻默默地腹誹了一句,想起之前對方一邊自稱體弱多病,一邊點了他穴道的往事。

隆裕帝卻對曲長負的話很有共鳴。

他年輕的時候遮蓋在先太子的光環之下,不受先帝寵愛,更被朝中一些倚老賣老的臣子輕視,也是一心一意地想要證明自己。

這個年輕人不掩飾自己的野心,但麵對君主又足夠坦誠,倒是個可用之人。

皇上又召昌定王府的人入內,詢問情況。

昌定王府的人在外麵忐忑等待了一會,也早就商量好了對策。

他們認為,曲長負最大的劣勢在於目前手上的證據不足。

曹譚的罪名是板上釘釘了,可對於盧家,他隻有被昌定王府的暗衛半路截殺這一條證據,剩下的還待調查。

因此聽皇上詢問,昌定王自然一口否認,聲稱必定有人冒充他們府上的人,刺殺曲長負。

對待這位異姓王,隆裕帝還算客氣:“盧家乃是我郢國的基石,愛卿先祖當年更是立下汗馬功勞,朕自然願意相信你們。不過此事究竟有何隱情,還需調查清楚——”

他沉吟了一下:“既然愛卿也覺得冤枉,那便交給刑部和京兆尹會審罷。”

昌定王一開始聽說曲長負竟然還是先他們一步前來麵聖,當時就嚇出一身冷汗,聽到皇上宣召便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

直到這時,他才稍稍放心。

刑部和京兆尹那邊都可以稍加打點,曲長負的證據又不夠硬,皇上這樣決定,可以看做是一個警告,但應該沒打算因此觸動王府根基。

“是。臣一定配合,臣叩謝皇上聖恩。”

眼看這事暫時結束,盧延站在父親的身邊,卻覺得心裡麵怎麼都咽不下這口氣。

他身為世子,又有軍功,從來都是眼高於頂,最看不上曲長負這種文弱嬌貴的廢物,結果沒想到,連著幾次都栽到了對方手裡。

這讓盧延覺得非常受挫,迫不及待地在心中盤算回擊的方法。

偏偏就在這時,曲長負忽然衝盧延挑挑眉,笑了一下。

他的眉不算標準的劍眉,但卻斜飛入鬢,有種冷冽的俊美。

下麵那顧盼神飛的雙眼中,總帶著輕薄的譏嘲,偏生薄唇一勾,又是說不出的好看。

對著這樣一笑,這幅眼神,簡直讓人輕易地便心頭起火。

也不知道是想要征服和報複,還是急切地希望證明自己。

“陛下,關於此事,臣也有話要說。”

盧延氣不過,憋了半天的話脫口而出:“臣的姑母慶昌郡主乃是曲主事的繼母,而盧家與他外祖宋家向來不和,曲主事咄咄逼人,不得不讓臣懷疑,他是因私怨而故意詆毀!”

聽到盧延這番話,圍觀的齊瞻不覺感到一陣無語。

他對皇上的說辭,跟曲長負提前猜測的簡直沒有什麼的差彆。

對此,齊瞻隻想說,傻犢子,你上套了!

當然,他是不會提醒盧家人的,他就喜歡看彆人倒黴,誰倒黴都成。

隆裕帝道:“昌定王世子,你這是在質疑曲卿調查此案的用心了?”

盧延道:“臣不敢,隻是曲主事畢竟年紀還輕,又常年在府中養病,足不出戶,一時行事偏差,也是極有可能的。”

隆裕帝:“……”

曲長負對人心揣摩拿捏的本事,實在已經到了有些可怕的地步,盧延的話竟然全部被他料中了。

如果是之前,隆裕帝說不定還會聽一聽。

但現在有曲長負的話說在前頭,他不免就會覺得,昌定王府果然已經傲慢自負到了一定的地步。

正如曲長負說的那樣,不思從自身尋找原因,而是埋怨彆人陷害於他。

更何況,盧延這幅看不起曲長負年輕的樣子,也讓隆裕帝想起了登基前輕視自己的那些臣子。

他冷笑一聲,說道:“曲卿的官職是朕親口任命的,世子這般說辭,隻怕不是在怪責曲主事,而是在怪責朕識人不明罷!”

這話說的極重,嚇得昌定王剛剛緩和的臉色又一下子變白了,連忙拉著兒子跪地請罪。

隆裕帝道:“罷了,你們這筆爛賬聽的朕頭疼。曲長負,你在軍營中立下大功,理應封賞,朕便將你調往刑部,任刑部郎中一職,協理貪墨軍餉一案!”

刑部郎中在郢國為從四品官職,曲長負等於是連升兩級,從兵部調往了刑部。

以他的年紀和資曆,這樣的升遷速度確實有些快了。

但一來他這次立下的功勞確實很大,二來也唯有如此,才能讓曲長負有資格將整個案件參與到底。

隆裕帝做出這個決定,自然不是一時衝動。

可在盧家人看來,就是盧延說了那兩句話之後,聖上不知為何就莫名其妙地發起怒來,並升了曲長負的官。

他竟然已經如此得聖眷了嗎?

盧延人都傻了。

直到退出議政殿,看見天邊亮起的晨曦時,盧延還是覺得剛剛在大殿中發生的一切都是那般的不真實。

誰能相信,就在不久之前,曲長負這個名字還在被京城裡人人嘲笑,以為他身體虛弱,頭腦蠢笨。

而盧延自己,則是京城貴介,年輕一輩中的翹楚人物,打馬街頭,人人稱羨。

但如今曲長負才出門不足月餘,竟然就把曹譚乃至整個王府,逼迫的如此狼狽。

盧延心裡清楚,要不了幾個時辰,聖旨一下,這件事就會徹底傳開。

他曾經對曲長負多加輕蔑,這下如何抬得起頭來?

昌定王的臉色也不好看。

一行人同時向著外麵走,他突然停下腳步,冷聲問道:“你年紀輕輕,不會有這樣的心機手腕,做這一切,是不是受了宋家的指使?”

曲長負驚愕道:“是這樣嗎?”

他詫異的表情太真實,讓昌定王不由怔了怔,才聽對方道:“原來今夜刺殺我的暗衛,是宋家指使?跟曹譚合作倒賣軍餉之事也是宋家所為?這……我可得找外祖父去問問清楚了。”

這話說的不陰不陽的,把昌定王氣的倒仰。

他怒聲道:“論起來我還算是你的舅父,你竟如此不講情麵規矩,待我找你父親說理去!”

這時,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不如和我說吧!”

昌定王一轉身,隻見一個魁偉的身影雄赳赳走過來,正是宋太師。

老爺子半生戎馬,如今這個年紀依舊威風不減,走過來便往曲長負麵前一擋。

他看著昌定王道:“你也不用找他爹,有什麼話,跟我這個外祖父講更管用。”

昌定王剛才衝著曲長負質問宋家的陰謀,麵對這個比他還高了一輩的宋太師,卻不敢逞威太甚。

——老頭性子剛硬,十分不好招惹。

他悻悻道:“不過些微小事,不勞太師費心。”

昌定王說罷就走。

盧延雖然還心有不甘,但也插不上話,隻好瞪了曲長負一眼,跟在父親的身後。

他還沒來得及抬腿,宋太師忽然伸手,一巴掌重重拍在了盧延的肩膀上,厲聲道:

“小子,下次想抖威風,先看準了你惹不惹的起!”

盧延給他這麼一拍,隻覺得肩頭疼痛如裂,半身都是麻的,一咬牙沒再作聲,拐著腿走了。

等他離開,曲長負在身後涼涼問道:“外爺,手疼嗎?”

宋太師咧了咧嘴,不著痕跡地將自己的手藏進袖子裡:“不疼!當年你外爺一巴掌開山裂石都不眨眼的,收拾那麼個臭小子,疼什麼疼。”

曲長負笑而不語。

祖孫兩人向外行去,宋太師道:“不提那些上不得台麵的慫貨,我有件事要與你說。”

“昨夜收到消息,西羌再次進犯我朝邊境,還搶了一個村莊,想來是有意挑釁。蘭台,一會早朝的時候,外爺還是要請戰出征了。”

曲長負道:“一定要去?”

宋太師點了點頭,又寬慰他似的,加了一句:“你先前的提醒外爺也有數。我會把你二舅和大哥四哥留在家裡。”

這樣安排,如果還是有萬一發生,起碼宋家能保留一部分實力,比上一世的滿門皆喪好多了。

但不管怎樣,宋太師是一定要出征的。

身為武將,本來就應該征戰沙場,出生入死。

高尚一點來說,那是為了國泰民安,從自私的角度來想,一個家族要在朝中有聲望有地位,手裡有兵權,身上有功勳,必不可少,至死方休。

這道理宋太師沒說,因為曲長負明白。

前世種種在心間一掠而過,曲長負終究道:“好。”

宋太師蒲扇般的巴掌落下,摸了摸曲長負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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