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下有孤芳(2 / 2)

曲長負“嗯”了一聲,過得片刻,才抬起頭來道:“扶我一把,站不起來了。”

他的語氣還算平靜,但一張臉蒼白的像紙一樣,連嘴唇上都沒有了血色。

小端臉上頓時變色,連忙同小伍一左一右把曲長負攙起來,小心翼翼扶著他往內間走。

三人剛挪出幾步去,外麵又大步來了個人,到了近前不由分說,直接把曲長負打橫抱了起來,同時吩咐道:“我來就行,打盆熱水去,再把他的藥熬一碗拿過來。”

小端皺眉道:“易皎?”

靖千江道:“叫彆人的名字雖然不花錢,倒也不必每回都問。”

小端:“……”

曲長負這一通奔波下來,鬥智鬥勇不說,還莫名在山洞裡跟靖千江來了一場彆開生麵的“較量”,整個人早已經心力交瘁。

若不是他經曆了上一世的任務,眼下身體狀況已然在轉好,恐怕方才在於朱成欒說話的時候就已經昏過去了。

此時曲長負隻覺得頭痛欲裂,兩邊太陽穴突突直跳,連帶著眼珠子都跟著發脹,暈暈乎乎地被放在床上脫去靴子,才意識到自己身邊的是誰。

靖千江一樣是還帶著傷就到處亂跑,但可比他生龍活虎多了,曲長負慘白著臉嗤笑一聲,道:“你倒是禁揍。”

靖千江道:“我禁揍也比不上你嘴硬,我說祖宗,你都這樣了,就消停會罷,好歹口上積兩句德,好好養養精神。”

他沒好氣地說了這兩句,又忍不住心疼,摸了摸曲長負的頭發,低聲道:“是不是又頭疼了,冷麼?”

曲長負道:“養一會就好了,死不了——朱成欒的事,得立刻寫了書信,派人送回京城去。不能趕在他們後頭。”

靖千江道:“我已經安排了,什麼都不用你操心。”

他胸口亦是疼痛,坐在床頭,輕輕扶著曲長負靠在自己身側,幫他揉著太陽穴。

兩人都是這樣又傷又殘,行動遲緩,給曲長負慢慢按著額頭,靖千江忽然覺得好像兩個人都已經七老八十了一樣,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曲長負感覺略好了一些,問道:“你笑什麼?”

靖千江道:“我在想,要是這會咱們已經老了就好了。”

曲長負道:“我大概活不到那……”

他的話斷在一半,因為靖千江倏地湊過來,鼻尖幾乎碰上了他的鼻尖,仿佛下一刻就要親吻他。

他低聲道:“彆說這些,我聽不了這樣的話。”

曲長負微微偏過頭去,他倒不是脾氣變好了,而是身上沒勁,淡淡說道:

“我看你最近是越來越猖狂了,離我遠點。我以前說什麼來著,我沒興趣跟你談感情,頂多玩玩罷了,你要談,反正你虧。”

靖千江笑了笑,說:“沒關係,我沒什麼可虧的了。”

*

等到小端他們把藥和熱水拿來,這才伺候曲長負服藥歇下,他滿腹心事,固然是累極了,這一覺還是睡的不太踏實,天一亮也就醒了過來。

外麵通報說兩位跟他同來的戶部主事求見。

這兩位主事分彆名為郭達和丁開甫,之前因為曲長負對饑民們冷漠無情的態度,使得兩人大為寒心。

因此雖是同道而來的欽差,他們卻根本不願意再跟曲長負通氣,而是私下行動,希望能夠找到解決此事的方法。

郭達和丁開甫一邊痛罵著曲長負朱成欒這種屍位素餐的紈絝子弟,一邊到處尋找富商籌糧,可惜一無所獲。

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竟然是曲長負不聲不響地涉險入山,又當麵與朱成欒衝突,最終幫城外的饑民們爭取到了生機。

兩人雖然腦子不算夠用,但心底還算純良,了解情況之後十分慚愧,昨晚得知曲長負已經去休息了,便又趕著早上過來,一定要跟他當麵請罪。

兩人不敢打攪,曲長負出去見客的時候,他們已經等了有一陣子了。

見到曲長負出來,郭達和丁開甫連忙起身行禮,慚愧道歉。

曲長負依舊是淡淡的,不過倒也沒有責怪之意:“誤會而已,二位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丁開甫呐呐道:“總之是我們兩人未曾事先了解真相,便妄下論斷,實在是對不住您。不過這回多虧曲大人的妙計,將事情圓滿解決,這些苦命的百姓們也算有救了。”

曲長負直言不諱:“事情並未解決,朱成欒尚在。”

丁開甫一怔,郭達已道:“大人沒有向朝廷上書嗎?”

曲長負的笑意有些諷刺:“對於動搖朱成欒的地位來說,不會有什麼用處的。”

饑民一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是沒有人上書彈劾過朱成欒,但他如此有恃無恐,正是因為心裡清楚,自己跟盧家不同。

盧家雖然是王府,但他們所做的事是悶起頭來為自己謀私利,糊裡糊塗就被拉下了水,再加上太子又不肯做保,所以才能讓曲長負省了不少的手段。

可是朱家跟朝中不少勢力都聯係緊密,所處的位置也至關重要,若是動搖,勢必會影響不少人的利益,更相當於曲長負這麼一個初出茅廬的新秀對於老牌勢力的挑釁。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山高皇帝遠,朝中之人卻能每日麵見皇帝,肆意顛倒黑白,毀滅證據,事情一個說不好,很有可能便會成為誣告。

因此關於懷疑山匪是朱成欒所養私兵這件事,曲長負根本就沒有上報,隻怕他前腳寫在書信當中,隨後劉顯洋這兄弟倆都要沒命。

在郭達和丁開甫的心目中,曲長負有背景有手腕,辦事又這麼橫,幾乎要把他想象成了無所不能,沒想到他還有沒辦法的時候,都怔了怔。

丁開甫小心翼翼地說:“可否讓曲相……”

曲長負擺了擺手,不知道意思是說他父親不會管,還是他不會向父親求助。

他的精神還沒恢複過來,整個人瞧起來懨懨的,眉宇間籠罩著一股深深的倦怠之色。

丁開甫看著曲長負蒼白瘦削的側臉,忽覺眼中湧上一股淚意。

他之前都是在地方為官,管理學政之事,因此對很多官場當中的門道接觸不多。

來到此地之後才發現,原來僅僅是想為百姓做點事,當個對得起身上官服的好官,是這樣難。

即便像曲長負這樣的天之驕子,都得冒著得罪朱氏一黨,喪命於深山的危險,才能為那些饑民爭取到活在這世間的權力。

其實他完全可以裝聾作啞,朱成欒已經明確的暗示過了,隻要曲長負舒舒服服地待著,不管這件事,等到他把災民處理掉,功勞獎賞一樣也少不了。

但曲長負沒有妥協,他付出的代價,也不可謂不大。

可是,如果朱成欒還安然無恙地坐在這個位置山,曲長負所有的辛苦都將會白白浪費——隻要他一回京城,百姓們必定遭殃。

丁開甫喃喃地道:“這個世道,怎麼就如此……難道就要放任惡人橫行嗎?”

曲長負道:“我隻是說不好辦,可沒說不管。這個方法不行,總有彆的生路。”

他的神情冷淡,與坐在馬背上漠然俯視那些饑民之時仿佛同樣,可這個時候,丁開甫和郭達已經意識到,這冷漠的背後,又蘊含著怎樣的鬥誌與悲憫。

兩人不由同時起身,向著曲長負一揖到地。

郭達鄭重地說:“自今之後,大人若有吩咐,我二人無不唯命是從。隻盼亦能為這世間公正,進上一份綿薄之力。”

曲長負安然受禮,看向兩人:“若他日騰達,但願勿忘今朝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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