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長負依舊冷淡地說:“大理寺、刑部、都廠衛,這三撥都已經來我這裡查過數次了,該說的已說儘。殿下心中早有判斷,就不必問了,聽著麻煩。”
齊徽沉默了一會,聲音有些嘶啞:“你知道,對孤來說,黎秋河打小伺候,情誼非常。”
曲長負道:“關我什麼事。”
齊徽長吸了一口氣,閉目道:“我總是覺得,已經足夠了解你了,但你總能做到比我想象中的更不近人情。不看重自己的命,也不看重彆人的命……樂有瑕,你如此不擇手段,功名利祿便當真重要至此?”
曲長負冷冷一曬:“殿下說的是。所以,你是否應該及早殺了我,以絕後患?”
齊徽猛一抬眼望向他,目光銳利,教人心頭亦生清寒。
外頭起了風,和著昨夜從樹枝上垂下來的殘雪,打的窗欞劈裡啪啦一陣作響,推著曲長負從夢境裡出來。
曲長負睜開眼睛,猛地便看見房間裡麵多出一個人,他定了定神,發現是靖千江來了。
果然不愧是堂兄弟,這樣乍一看,他那雙眼睛,與齊徽竟然頗有幾分相似。
靖千江特意來看曲長負,已經站在這躺椅前瞧了他有一會。
他想把曲長負抱到床上去休息,又怕驚醒了他。
此刻被曲長負看著,他怔了怔,又微笑道:“你這是什麼眼神?”
曲長負道:“一時看差了。我記得我家沒你這號人。”
靖千江微微俯下身,將曲長負蓋著的毯子往上提了提,含笑道:
“這話說的叫人傷心,我還記得我剛認識你的時候,家裡每日就咱們兩個,彆號人都不知道算老幾。”
許是剛剛做過夢的緣故,追憶過往的情思還沒有散去,靖千江這句話,陡然將兩人拉進了數年前相依為命的那段時光。
庭院裡離離的芳草,竹林中山澗與蟲鳴鳥叫各自作響,漫天星子落入潭水,窗下的燭火與飛蛾,長靴短衫的少年踏門而入。
那麼充滿憤恨失落的兩年,竟成了人生中最單純無憂的一段時光。
塵世變遷迅若飛光,一晃眼兩人都大了,卷在名利場中浮浮沉沉,再也回不去當初。
曲長負靠在椅背上,半仰頭看著靖千江笑了笑:“這個嘛……大概是因為,你小時候比現在長得可愛些罷。”
他的眼睫毛很長,目光清亮,這樣瞧著人的時候,眼中仿佛盛滿了深情與風月,又危險又誘人。
像是之前的吻,明知道要在唇齒間磕碰出血氣,還是要沉溺其間。
靖千江轉開眼,不敢再多看下去,口中道:“嗐,可不可愛有什麼用,那時候你也沒給過我好臉色啊。”
兩人隨口閒談之間,忽聽相府外的巷子中傳來“砰砰”幾聲響,緊接著一從煙花夾雜著驚呼聲衝上天空,乍然盛放。
靖千江笑著說:“我險些忘了,今日是燈市開張,外頭必定又是一場熱鬨。”
按照郢國的規定,每年從臘月第一天開始,直到出了上元節,都會在幾條街道周圍增設夜市,允許自由買賣各色商品。
一年到頭來,無論是商人還是百姓都對此甚為期待,開市的第一天,還會有不少商家聯合起來,一同慶祝。
曲長負這些日子以來便有心了解下目前的百姓生計,靖千江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他,便道:“你要沒事就回去吧,我要去燈市上看看。”
靖千江道:“病?”
曲長負說:“已經退燒了。”
靖千江便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然後沒忍住,還是湊過去,在他額角上輕輕一吻,說道:“多穿上些,我跟你一起去。”
曲長負歎了口氣。
從今日起,平日裡會施行宵禁的幾處集市都開始通宵達旦,徹夜不眠。
待曲長負更衣服藥之後出了門,恰好是夜色方至,華燈初上的時候,白日勞作收工的人們在街上熙熙攘攘而行,和著街邊叫賣,交織出一派煙火紅塵的氣息。
曲長負和靖千江各自的隨從都隱在人群中遠遠地跟著,他們兩個則隨意在集市上逛了逛,不時詢問物品價格。
靖千江平素總覺得逛大街是小姑娘才會做的事,誰要是邀他同遊,恐怕會被他嘲笑至死,但如今主動跟著曲長負同來,竟也覺得興致勃勃。
市集上這些玩意自然無他平日裡見過的那般華美精致,但奇巧更勝。
靖千江隨手拿起一隻杯子把玩,衝曲長負道:“果然是高手在民間,你瞧這杯子,是用犀角雕成了一截枯樹根的形狀,連上麵的紋理脈絡都清晰可見,可以說是巧奪天工了。”
曲長負瞧著靖千江把那杯子在指間轉動,有意過了一會才開口道:“你不怕麼?”
靖千江奇道:“怕什麼?”
曲長負微笑起來:“這個杯子,是鬼用過的。”
靖千江微怔,然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願聞其詳。”
曲長負道:“從前有個書生,他喜歡一名孌童,兩人相愛如夫妻一般生活,可惜孌童早逝,死後猶緊緊握著書生的手腕不願鬆開,直到被人用力掰下。”
“那名書生看到愛人離世,自然也是悲痛異常,竟然每日都能在日光下、夢境裡看見對方的魂魄,以至於精神恍惚。於是被人送到寺廟裡醫治。”
“廟裡的老僧聽說了他這種症狀,便給了他一隻戒邪杯。”
靖千江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杯子,剛剛他還稱讚過做工精巧,這時卻不由覺得上麵的溝壑紋理都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戒邪?”
曲長負道:“愛念過盛,便是邪魔。”
靖千江道:“然後呢?”
“然後……”曲長負說,“那書生按照僧人的囑咐,回家去將杯中盛滿了水,日日對著水麵冥思。他發現,自己看到了孌童病愈活下去的樣子,不光逐漸恃寵而驕,糾纏取鬨,甚至還因為錢財之事跟他屢生爭執,書生便生出了怨恨之心。”
“他又看見了孌童與自己偕老的樣子,隨著時日漸去,美貌不再,竟至於身形傴僂,雞皮鶴發,令他生出了厭惡拋棄之心。”
“繼而還有書生死於孌童之前的樣子,他看到對方另結新歡,在彆人身下婉轉呻吟,醜態畢露,更是起了憤怒之心。”
“如此諸念起伏,在心中生生滅滅,愛欲不再,魔障全消,書生娶妻生子之後上門向老僧道謝,卻發現,那廟裡唯餘一具枯骨。”
曲長負說罷,含笑悠悠一歎,神色間似有幾分促狹嘲諷。
靖千江似有觸動,撫掌一笑:“這麼說,這還真是件寶物。”
他舉杯端詳,落落自如地稱讚著:“此杯之中,可見愛人與自己為了生活瑣碎爭執,儘是紅塵煙火;可見兩人白頭偕老之態,想象著原來此生得以相伴而過;即便身死,也可以放心,因為知道自己離去了,愛人覓得其他良配,同樣不會孤寂。”
曲長負難得怔了怔。
靖千江道:“要是真的喜歡一個人,那麼隻會有眷戀之心,牽掛之心,溫柔之心,又哪裡來的魔障需要祛除呢?我看‘戒邪’這個名字不貼切,我給它賜個名,就叫‘寄情杯’罷。”
他從懷裡摸了塊銀子,看也不看,揚手扔給正在賣力向其他客人推薦貨物的小販,道:“接住!這杯子我買了。”
“璟王殿下。”
曲長負頓了一會才說:“有錢可真了不起。”
靖千江衝他淺淺一笑,將杯子收了起來。
不是。他心裡想,其實能說會道才了不起。
差點沒被嚇死,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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