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長負走後, 齊徽獨自回到了東宮,坐在書房裡出神。
這件書房當中,多年來陳設擺件都未曾變過, 點點滴滴都有著曾經的回憶, 他有時候獨坐窗前,便仿佛回到了過去似的。
外麵的門被叩響,求見的是東宮總管葛勝, 他身後還領著兩個小太監, 抬了一摞畫像進來。
葛勝衝齊徽行了禮, 恭敬道:“殿下, 這是驪妃娘娘派人送來的畫像。娘娘說下個月皇上便要給您選妃了,眼下京城中適齡小姐的冊子都在這裡,先請殿下過目。”
因為先前齊徽已經放了狠話,驪妃近來也不敢太過乾涉他的政事,但選妃這方麵,她則是一直盼著齊徽找一位家世上可有助力的小姐, 如今總算有了得以施展的空間。
這回精心挑選出來的,相貌還是其次,身份上都是名門貴女。
心煩什麼來什麼, 齊徽的臉色不太好看,葛勝隱約知道一些他的心事,說完話便低著頭, 大氣都不敢出。
過了片刻, 齊徽說道:“先放在一邊罷, 母妃那裡孤去回話,沒你的事了。”
葛勝如蒙大赦,連忙道:“謝殿□□恤。”
說完之後他又瞧了瞧齊瞻的臉色, 小心翼翼地說道:“殿下,宋編修在外求見。”
宋彥目前任翰林院編修,並非東宮屬臣。
但他的父親在齊徽幼時便是太子暗衛,後來又假死前往西羌臥底,宋彥也自小為太子侍讀。
這雙份的情分加在一起,使得齊徽對他總是相較彆人親厚許多。
更何況,宋彥……乃是曲長負的表兄。
因此,即使心緒不佳,齊徽還是允見了。
宋彥進了門,卻是笑吟吟的,說道:“殿下,您最近總是一副心中鬱結的模樣,令臣十分擔憂啊。聽聞京城裡新開了一處酒樓,特來請殿下同去,不知您可否賞個麵子?”
齊徽也覺得愁緒難以排遣,很想大醉一場,便同宋彥一起出來了。
那家酒樓裡麵的酒菜果然不錯,齊徽喝了幾盞酒,聽宋彥隨口講些家中趣事,隨口說:
“這回曲郎中將惠陽流民之事處理的很好,父皇幾次同我們提起,也都是讚不絕口,你父親應是很高興罷?”
宋彥的養父宋鳴風便是曲長負的二舅,對他向來疼愛,宋彥頓了頓,笑著說:“是。家父還專門給祖父他們寫了信過去說這件事,最近這幾日都是滿麵春風的。”
齊徽聽的心裡高興,不覺微笑。
宋彥頓了頓,試探著說:“不過臣聽聞,朱成欒的罪名之一是勾結西羌刺殺欽差,蘭台上回遇險,便是因為這個。”
齊徽淡淡地道:“朱成欒膽大包天,竟做出這等事來,也是混到頭了。”
宋彥道:“臣隻是怕這件事當中另有蹊蹺,畢竟朱成欒並無勾結西羌的必要,而且據說當時那些人隻是把薛公綁走,並無殺害之意——他們綁走一名禦前洗馬太監,又有何用呢?”
齊徽將酒杯放下,注視著宋彥道:“你想說什麼?”
他的反應要比宋彥預計的強烈,宋彥心裡警醒,語氣卻愈發和緩,說道:
“殿下,臣隻是說出心中的疑慮而已,也不知道那些西羌人綁走薛公的內情是什麼。您也知道,這事涉及到蘭台,我也不好回家說,隻能跟殿下閒言一二了,但願是我多慮罷。”
要是擱在上一世,宋彥這樣三言兩語下來,齊徽肯定會懷疑真正跟西羌人勾結的是曲長負。
畢竟在他心目中,曲長負也確實是一個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惜任何手段的人。
但如今的心境,再聽到這番話,卻教他心中一痛。
“宋彥。”齊徽懶得繞圈子,直接道,“你自己也知道,這件事的內情是曲郎中調查出來的,你該相信你的表弟,如有疑慮,直接去問,而不是背後猜疑。”
宋彥的手不覺攥緊了酒杯,心中竟感到了些許怨恨。
他隻是宋太師侄女的兒子,親生父親黎秋河詐死之後去西羌成為臥底,他便被送到宋家撫養。
自小寄人籬下的滋味不好受,雖說宋家上下都待他不錯,但隻要同為外姓人的曲長負一出現,什麼事就都先得給他讓路。
宋家如此,曲家如此,他在太子麵前經營多年,如今竟還是如此!
齊徽的多疑冷肅到了曲長負麵前好像就都不存在了。
難道有病還成了什麼功勞了不成?
宋彥心中不滿,但他畢竟韜光養晦慣了,隻低了頭道:“殿下說的是,應是我想得太多了。”
齊徽見他如此,倒也有幾分心軟。
上一世宋彥也一直追隨在他左右,後來曲長負殺了他的親生父親黎秋河,齊徽怕宋彥因此心生怨恨,對曲長負不利,硬是將這件事給壓下來了,想來也是很對不住他。
因此雖然宋彥的話讓他不快,齊徽也並未苛責,隻道:“這樣的話,下回不要再說了,孤不喜歡挑撥是非之人,明白嗎?”
宋彥站起身來,行了一禮,恭恭敬敬地說:“是,臣一定謹記在心。”
宋彥試圖的挑唆失敗,而後與齊徽說話時不免變得更加小心謹慎。
他所犯的錯誤,一來是不知道齊徽對於曲長負的感情之複雜深刻,二來更是目光過於淺薄,看輕了齊徽。
身為太子,齊徽定然不像宋彥這般,隻盯著一些勾心鬥角的私人恩怨不放,對於朱成欒一事,他已經敏感地從中體會到了一定的政治影響。
目前朱成欒被押解回京,明麵上的罪名是勾結西羌,綁架欽差,但其中細節,經手此事的人全都諱莫如深,無論是調查者還是被調查者的很多行為動機也都曖昧不明。
這樣的情況,又怎麼可能是曲長負一個人所能控製的呢?這種猜疑,未免太過淺薄可笑。
目前,朱成欒已被關入詔獄,調查結果將直接被奏報給皇上,各方勢力都在暗暗關注此事,也都想要知道皇上將會如何處理。
而與此同時,西羌沒能成功將曲長負綁走作為人質,他們侵入郢國邊境的軍隊反倒在宋太師等人勢如破竹地攻打之下節節敗退,徹底退出郢國。
宋太師在邊境駐紮,整頓軍隊,暫時沒有追擊,但西羌亦是拒絕道歉與賠償,因此雙方暫時僵持。
在這樣的狀況下,反倒是西羌的盟友南戎坐不住了,派遣南戎博俊王赫連素達、忽韓王赫連英都送來國書,希望能夠與郢國達成和解。
西羌南戎均屬於偏遠部落發展起來的國度,向來為中原所輕視,而且南戎的實力還要比西羌差上一些,之前便幾次輸在了靖千江手上。
若是放在以往,隆裕帝多半不會理會這份求和。
但這一年來,郢國四麵戰事連連,國內又發生了水患,此時國庫空虛,他自然便也願意儘可能地將衝突減少,當下應允。
數日後,已是初冬飛雪時節,南戎使團來到京城,一時引得百姓們議論紛紛。
曲長負這段時日忙的太狠,起初諸事繁雜,還靠著一口氣硬撐,一清閒下來反倒熬不住了,不得不告假在府中休養。
他自從重生以來,還沒在床上躺過這麼多天,這樣一歇下來,倒有點像又回到了過去那段日子。
幸好目前他隻是個刑部郎中,僉都禦史不過是虛銜,隻要沒有皇上特彆交代的任務,各種重要公文也不是非得經他的手不可,這病養的還算清淨,身子恢複的也快。
這日上午,曲長負的燒總算退了,隻是全身筋骨酸痛,總有些活動不開。
他令人置了一張搖椅,從床上下來,坐在上麵看書,結果喝了碗藥之後困意上來,又不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時。
他做了個夢。
夢裡夢外的天氣都是一般的寒冷,三九隆冬,大雪紛飛,曲長負抖落身上的雪花,步入齊徽書房。
那時候的齊徽也和如今分彆不大,年輕、冷肅,端嚴,你瞧著他,就覺得他天生就應該是當太子的料。
齊徽見到曲長負,倒了兩杯茶:“外麵天冷,驅驅寒氣。”
他漠然道:“殿下知道我不愛拐彎抹角,有什麼話,直接說吧。”
齊徽的手指一頓,將茶杯放下,望著他:“你同孤說實話,黎秋河到底是不是你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