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曲長負此時雖然在言談舉止當中依舊表現的銳利清醒, 但臉色卻已十分蒼白。
畢竟他奔波半日,又在外麵整整過了一晚上,睡都睡不好, 其實也難怪向來對他百依百順的靖千江都情急了。
相府的馬車一直等在外麵, 一行人總算得以走出刑部之後,齊徽站在車前低聲道:“這事你彆放在心上,回去先好好休息, 喝點湯藥, 你身子弱, 免得再著了風寒。”
曲長負尚未說話, 靖千江已是似笑非笑:“這點事連傻子都知道,原本也用不著太子開口叮囑。也不說點有用的。”
他實在控製不住自己抬杠的**,又不願意耽擱時間,說完之後,不等齊徽回應,直接“哼”了一聲, 轉身走到一邊。
眼不見心為淨,這個見縫插針獻殷勤的小賤人。
曲長負這才衝齊徽說:“殿下,謝謝你方才為臣說情, 也謝謝你的提醒。”
齊徽幾乎有些受寵若驚了,連忙道:“不用,不用謝。”
“但是——不知道殿下留出這一天的時間, 是用來給祁大人找出更多的證據, 還是幫著臣, 讓臣能找到機會,銷毀我殺黎秋河的證據呢?”
曲長負玩味道:“我有些好奇,你如今的示好與後悔, 是後悔錯怪了我,還是後悔,即使明知道我錯,也不該怪我?”
齊徽道:“你——”
曲長負看著他,笑著搖了搖頭,一拱手轉身離去。
齊徽下意識地伸手,隻碰到了他的一片衣袖,衣袖從指間滑落,他也緩緩地放下了手臂,目送曲長負離開。
曲長負總是把心事藏得太深,讓他癡迷又惘然。
曲長負第二日一早便去了刑部。
他身為朝廷命官,而且官位不低,因此受到的待遇倒還過得去,在政務廳中有茶有座,等待著接受問訊。
因皇上已經下旨,這件案子由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審理,因此今日到場的人,是刑部尚書薛廣,以及大理寺卿郭守堂。
可惜形勢並不樂觀,經過昨日一天的調查,曲長負的嫌疑非但沒洗脫,反倒更大了。
身上翻出字條的那名小兵名叫萬賓,他昨日已經將基本情況都交代出來。
之前運糧隊中撥出一半軍士先行返回京城,這些人裡原本是沒有萬賓的。
是而後曲長負等人又在避寒的山穀中聽見官道上傳來詭異笑聲,這才因此讓萬賓追上離開不久的返城軍士,讓他們不要從官道上通過。
但萬賓說,便是在他臨走之前,拿到了曲長負暗中遞過來的字條,令他帶著那些軍士將危險引開。
他照辦了,對方卻沒有按照承諾派人支援,因此造成了軍士們被迷香迷倒,傷亡多人。
目前從萬賓口中聽來的情況是如此,他雖然沒有其他人證,但有著曲長負字跡的紙條,似乎很有說服力。
刑部尚書薛廣已經快到了致仕的年紀,平日裡對有才乾的後輩最是慈愛。
曲長負在他手底下乾過,又是個辦實事的人,薛廣打心眼裡也不太相信這件事跟他有關係。
等到簡單講了一遍事情經過,他說道:“此事雖然既有人證也有物證,但其中解釋不通的地方也甚多,曲大人若要申辯,直言無妨。”
曲長負道:“多謝大人,下官確未做過此事。”
“且先不說因為幾聲莫名的笑就派出去一半軍士引走災禍,這種行為多麼荒誕,即便是下官要下這樣的命令,也應該找我的親信,並且更不會留下字條落人口實,這未免太刻意了。”
薛廣點頭道:“甚是有理。”
大理寺卿郭守堂卻並不讚同,沉著臉道:“曲大人這話未免便有糊弄搪塞之嫌了,你說的話乍聽有理,但是以當時的情況,運糧隊的管轄本就非你之職責,又如何能派親信插手?那字條上的字跡經過比對,也與你平日所書相符。更何況……”
他稍稍一停,放慢語速:“曲大人,你同南戎可有來往?”
曲長負來之前就料到郭守堂會刁難,原因很簡單,郭守堂同曲蕭不和。
雖然他跟曲蕭實際上也不和,但在外人看來,他們依舊是父子關係,甚至曲蕭還對曲長負十分疼愛。
如今郭守堂這樣問,很明顯是想把事情擴大化,從“曲長負為了自保和軍糧的安全犧牲其他軍士性命”,上升到“曲長負甚至曲家私通外國,配合南戎謀害郢國士兵”。
這罪名可就太重了。
曲長負道:“除了之前南戎使臣來訪,曾經相談數回,但也不曾獨處,其餘便沒有過來往了。但下官是否可以問一問,郭大人何出此言?”
郭守堂微微冷笑,將手中的一摞東西放在了桌麵上:“這是從你們曲家搜出來的。”
曲長負隨意翻了翻,發現竟然是一些來自南戎的書信。
他通曉各國語言,簡單一掃,雖然沒見到什麼重要機密,但可以看出,上麵的用語顯得十分熟稔親近,沒有明確標出是寫給誰的,開頭隻以“兄”相稱。
這根本就不是衝著他來的,現在隻有兩種可能,要不然就是曲蕭跟南戎勾搭上了,要不然就是有人要坑曲家,從他這裡開刀。
此時此刻,形勢不利,疑點重重,那張並不是出自他手的字條卻與麵前不知從何而來的書信聯係在了一起,指向一個最不可能的猜想。
曲長負一反平日的強勢與言辭鋒利,隻緩緩道:“下官並未見過此物。”
薛廣安撫地說:“這東西雖然是從相府搜出來的,但不排除其他的可能性,曲大人既然說沒見過,我等主審者自然也會謹慎再查……”
郭守堂唇邊微微泛起一抹冷笑,說道:“薛尚書說的很是,此事還得深查。曲禦史沒見過,那麼曲相又是否見過呢?”
他跟曲蕭原本是同年進士,未曾進入官場之前便有些齟齬,如今一年年過去,兩人政見不合,性情亦不相投。
郭守堂眼看曲蕭平步青雲,逐漸將自己越甩越遠,早就期望著瞧他有朝一日的落魄模樣了。
如今好不容易對方的兒子撞在自己手裡,這樣的機會怎可放過?
當下,郭守堂令人傳喚曲蕭,詢問他是否知道相關情況。
曲長負將後背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緩緩按壓眉心,卻並不見慌張之色。
不多時,曲蕭便來了。
政務廳的偏廳之中,靖千江已經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這政務廳的偏廳與正廳中間貫通,又以屏風隔開,本來就是供一些身份特殊之人想要聽審又不方便露麵是所用的。
齊徽身為太子,本就有協理政事的權力,靖千江卻是昨日特意去宮裡找皇上請了旨,稱那些軍士出事之時,自己也在場,心內不安,想要從旁聽審,了解情況。
這並非什麼出格的要求,皇上便也允了他。
兩人都知道上一世黎秋河之死一案蹊蹺頗多,內心也存疑慮,能在這裡看到對方一點都不驚訝,互不搭理,各坐在一邊喝茶。
此時聽郭守堂咄咄逼人,竟然連曲蕭都給叫來了,不由令人又是不滿,又是擔憂。
聽到消息,曲蕭很快便到了。
丞相出於百官之上,薛廣和郭守堂倒先起身衝他行了禮,曲長負也站起來,躬身道:“父親。”
曲蕭看著他的眼神很複雜:“你起來罷。”
他又含笑向著薛廣和郭守堂道:“薛大人,郭大人,事情我都已經聽說了,犬子年少無知,處事未免有不周到的地方,這是本相管教不當的緣故,還請二位大人多多包涵。有什麼要問的,本相知無不言。”
曲長負一句話都沒說。
幾人重新落座,郭守堂笑道:“若隻是處事不周到,那自然無妨,隻是裡通外國的罪名可就不一般了,還請曲相千萬謹慎呐。”
他點了點桌上的那些物證:“這些東西,是下官從您的府上搜出來的。方才曲禦史已經翻看了,說是從未見過,那麼不知曲相可有印象?”
曲蕭麵色凝重,翻開看了兩眼便道:“從未見過。”
他一頓,問薛廣道:“薛尚書也以為,僅僅是這些便可以作為本相父子與南戎勾結,謀害郢**士的證據了嗎?”
薛廣道:“自然不能。書信中不過是家常敘話,並未提及過政事,除此之外,在相府當中也未尋到過其他人證物證,下官絕對不會以此給人定罪,今日請曲相前來,也隻是想要了解情況。但……”
他實事求是地說:“運糧的士兵拿著字條,指稱曲禦史暗中唆使他帶領軍士們走危險的官道;迷暈那些人的香料來自南戎;相府中又發現了同南戎人來往的書信,這樁樁件件合在一起,實在讓人疑慮重重。”
郭守堂冷笑道:“正是如此。便算是那名士兵不知道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竟敢汙蔑曲禦史,但他總不能將書信弄進貴府去罷?”
“難道還有人能預判曲禦史的決定,知道他一定會命令那些可憐的軍士去送死,因而提前藏下這些東西汙蔑?”
他這個人雖然可惡,但是說的話很有道理。
這來自南戎的書信準備起來就需要很久,而曲長負的行動不過是臨時起意,誰也不能預料,要真是有心人陷害,雙方又怎麼會配合的這麼好呢?
曲蕭思路十分清晰,一點也不受郭守堂影響:
“這裡麵隻有南戎寫來的書信,沒有從相府寄出的書信,而且稱呼模糊,送信之人是誰,又是通過什麼渠道送出去的,目前均不知曉,郭大人如此武斷,未免過於草率了。”
他將書信放在桌上,往前一推,竟然反客為主地教訓起郭守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