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長負忽地一拳, 朝向身邊的石柱砸去。
他的神情大異於以往,其他人自然也都是有目共睹,不明所以之下均覺慌亂。
小端和小伍兩個人幾乎是小跑著跟在曲長負的身邊, 滿腹心焦擔憂, 又不知道該如何阻攔和相勸。
他們跟在曲長負身邊多年,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幅樣子,幾乎全都慌了神。
就在曲長負的拳頭眼看要砸到柱子上麵的時候, 斜刺裡伸出一隻手, 及時墊住, 然後將曲長負的手包在掌心中。
曲長負用的力氣不小, 靖千江生挨了一下,哼都沒哼一聲。
他剛剛進門,在不遠處便看見曲長負這邊圍著人,匆匆便跑過來了,說話的聲音猶帶著微微的氣喘,擔憂情急顯而易見。
靖千江問:“怎麼了?”
沒有人能回答他, 曲長負也沒說話。
靖千江試探著摸了摸曲長負的頭發,握著他的手慢慢抬起來,放到唇邊親了一下。
他又柔聲問道:“我很擔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和我說一說,好不好?”
看見靖千江的動作,小端和小伍同時瞪大了眼睛, 幾乎以為自己是見了鬼。
小端的手都已經按在了自己的劍柄上, 但看曲長負毫無反應, 他的手指攥緊了劍,終於沒有拔出。
曲長負閉了閉眼睛,過了片刻, 他把手從靖千江手中抽出來,淡淡道:“不過些微舊事,陡然聽聞,一時失態。”
他的神態似乎又恢複了以往的模樣,但似乎又比以往更加冰冷了一些,吩咐小端小伍等人:“沒事了,都下去罷。”
兩人都猶豫了一下,但見曲長負臉色不好,又有靖千江在旁邊陪著,隻得有些不放心的行禮退下。
周圍無關的人一走,曲長負心裡繃著的那口氣就泄了。
他本來就身體虛弱,盛怒之下在寒風裡疾走,心神更是所受衝擊甚大,此時隻覺得內息反衝,心肺如同被火給燒著了一樣。
再想想這一身的病到底是怎麼來的,那股劇痛便更是變本加厲,幾乎疼的人想拿頭撞牆。
曲長負一向能忍,靖千江見他臉色煞白,便能想象到對方有多不好受,心疼的恨不得以身代之。
靖千江顧不得再問到底發生了什麼,扶住曲長負,把他抱起來,放回到臥房的床榻上。
房間裡暖意融融,曲長負咳了好半天才緩過來。
靖千江倒了杯熱水給他喝,慢慢替他撫著背,勸道:“什麼事都有解決的法子,你且先冷靜些,千萬彆急。”
他一手摟在曲長負的肩背上,一隻手則握著曲長負的手,掌心乾燥而溫暖,加之語氣柔軟,在這冬夜裡的臥室之中,給人一種說不出溫馨。
熱水灌下去,身上暖了,心中那股悲鬱焦躁之氣也稍稍化開。
曲長負定了定神,忽然沒有沒腦地說了一句:“也不知道我這輩子能活多久。”
他低語道:“論理是能比上一世長些的。”
靖千江也沒見過曲長負這樣,心中本來就擔憂憐惜兼而有之,十分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意他回過勁來就說了這麼句不祥的話,心中怦然一跳。
“你彆胡說。”
靖千江想斥責又舍不得:“你且有的活呢,不祥的話不要老是掛在嘴邊。”
“什麼祥不祥的,你還會信這些。”
曲長負笑了笑:“那你信命嗎?”
靖千江緩緩吐了口氣,沉默了一會才回答他:“我相信事在人為。”
曲長負道:“我原先其實是信命的,每個人一出世,就都有了高低貴賤之分,上蒼賦予什麼,欠缺什麼,都是個人的命。但我隻是不服氣,所以總想拚一把,但是再自負聰明,機關算儘,總還有些事是無法料想的。”
“我的身體之所以一日不如一日,是曲蕭在湯藥中下了毒。”
曲長負這個時候已經恢複了平素的冷靜自製,他的語氣十分平穩,聲音很低,卻讓靖千江大吃一驚。
他連忙道:“這當中肯定有誤會……”
曲長負道:“方才宋彥與我說,他小時候聽到了曲蕭與下人的談話,最起碼那些內容……宋彥編不出來。”
他閉了閉眼睛:“其實他即便是不說,我從小到大,心中也隱隱有過很多疑慮之處,隻是不能也不願深想罷了。”
曲長負緩緩將宋彥之前說的話講了,微涼的語氣被靖千江聽在耳中,卻隻覺得心驚肉跳,難以置信。
仔細想來,這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那麼多年的父子親緣,朝夕相處,本以為是當年的戰亂中曲蕭急於討好皇子才引發了父子間再也難以修複的裂痕。
誰能料想,在那滿是溫馨回憶的幼時,自己的親生父親,就暗中盤算著要如何不留痕跡地置他於死地了。
“其實越大我便越是知道,曲蕭心裡不喜歡我,甚至還有點說不出的忌憚,可是這當中的原因我卻一直想不透。我母親生前與他的感情一直不錯……”
靖千江原本想說,有沒有考慮過宋琬也是被曲蕭給害死的,但這個念頭甫一掠過腦海,他就意識到對於曲長負來說實在太過殘忍,因而並未出口。
曲長負卻很聰明,而且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完全冷靜下來。
他看了靖千江一眼,說道:“你是不是想說,懷疑我母親的死因?這個應該不會。”
“因為我在亂軍中下落不明,母親後來又重病,外爺家中怕她想不開,每天都是宋府女眷輪流前來陪伴的。”
“曲蕭要做手腳的話很有風險,得不償失,而且宋家勢大,更勝昌定王府,他也根本沒有必要這樣做。包括他想要殺我,也是中途收手了,這就說明,根本就沒有什麼一定要我死不可的理由……”
曲長負說到這裡,咳嗽起來,話便斷了。
靖千江聽他如此冷靜地分析父親殺妻殺子的可能性,隻覺得身上發冷。
而曲長負那暗抑的情緒,似乎也隨著兩人牽在一起的手傳到了他的心中,帶來一陣陣的隱痛。
靖千江忽然展開手臂,一把將他擁進懷裡,緊緊地摟住。
“彆想了,彆說了,啊?”
他急切的,痛楚地說道:“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你能走到現在,已經很好很好,你不要再在意他們,有我在你身邊,我永遠都不會背叛你!”
靖千江閉上眼睛,抵禦著猛然泛上來的一股淚意,轉頭吻著曲長負的側臉:“你生我生,你死我死,我永遠……陪著你。”
曲長負本來極不喜歡與人這般貼近,想要把靖千江推開,但聽到他後麵這句話,又猛然想起來靖千江前世的死因。
彆人的話,他可以過耳便罷,但靖千江出口的每一個字,卻都是他實實在在,豁出命,掏出心,流著血去做的。
他想起兩人重逢時對方從眼角滑落的淚,想起每一次的出生入死,千裡相陪,想起那發泄與纏綿中不知道暗藏了幾許真心的親吻……
方才凍住的心仿佛被浸在溫水中慢慢化開,那水波像柔情一樣散開了,也散去了所有的尖銳和力氣。
曲長負終究慢慢放鬆了身體,任由對方將自己抱的更緊。
他抬起手臂,也環過靖千江的腰,目光透過他的肩頭望向窗外,隻見窗欞雪光冷然相映,清寒如刃。
堅冰變成水,就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從胸膛中洶湧地溢出來。
但是殘酷與柔情,不信與相信又這樣前後交織在他的人生當中,水波幻影一樣的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