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通常的道理來說,一個地方要對彆國進行侵略占領,不光是要將那一片地盤搶奪在手,更重要的是收歸民心。
民心教化,應當用文化和生活習俗來滲透,可是西羌文字簡陋,民族曆史也短,人口更是不多,根本就不具有反過來同化中原文化的能力。
因此無論怎樣努力,百姓們依舊不能從心底將車敕兒看成是此地的真正管理者,這讓車敕兒十分頭疼。
經過曲長負這麼一提,他突然覺得,信仰教化也是一個好主意。
如果讓百姓們對自己日日參拜,久而久之,他們總會記住,這座城池的統治者已經換成了西羌人。
車敕兒想到這一點,十分興奮,重重拍了曲長負的肩膀一下,說道:“不錯不錯,你小子這話說的,可是十分有道理了!”
曲長負被他拍的踉蹌了一下,又招來車敕兒一陣大笑:“你們中原的男人,怎麼個個都娘們唧唧的!”
周圍的人都哄笑起來,曲長負不氣不惱,反倒微笑著坦然承認:“自幼享受慣了安逸,便很難經得起風雨。真是讓大人見笑了啊。”
笑吧,反正也笑不了幾天了。
*
其實曲長負並沒有騙人,就算是在郢國,也確實會有一些好大喜功的官員,興建廟宇,令百姓供奉自己的雕塑畫像。
但那雕塑頂多就是泥胚的外麵塗上一層金粉,卻沒有這樣奢侈的。
純金打造的雕塑,如果公然擺在外麵,怕是不到一天就會被人哄搶一空。
因此如果車敕兒將他的話聽進去了,就會尋找放置雕像的合適位置,那麼,最安全的地方,隻有這城中的奉日台。
奉日台位於城西,平地而起四丈餘高,很難攀爬,十人以下根本就不可能運送重物。
擺在上麵的雕像隻能由百姓們遠遠瞻仰,卻無法偷走,是最安全和理想的地方。
而濮鳳城是郢國佛教的中心地,寺廟眾多,奉日台上所擺,原本是一座彌勒佛,車敕兒要換成自己的雕像,就得把佛像挪走。
——曲長負算的就是這一點。
他每天買賣綢緞,一本正經和城中的鋪子談著生意,看上去甚為悠閒,竟然把商人當的有滋有味。
過了幾日,聽說車敕兒果然照自己說的做了,引起了不少百姓們的不滿,紛紛埋怨西羌蠻子不敬佛祖,必遭報應。
但這些怨言,他們也隻是私下裡說說而已。
西羌人的統治並沒有對城中百姓的生活秩序做出太大改變,因此誰也不願出頭進行激烈地反抗。
金像擺到奉日台上的當晚,曲長負就叫來了小伍和小端,說道:“你們兩個想辦法避開守衛,到奉日台上去,把車敕兒那雕像給我砸了。”
小端:“……”
小伍“啊”了一聲,忍不住道:“少爺,那個特彆貴!”
誰收了曲長負的好處可以說是倒黴到家,因為喜悅過後,總有更大的晦氣事等著。
曲長負道:“砸完了之後,你可以從上麵摳下來一些金塊寶石,如果能帶的走,就全是你的。”
小伍:“……是,謝少爺賞。”
曲長負又摸出一副畫像:“砸完之後,記得把這畫像掛上,前麵點上兩炷香。記住了,一定要掛的端正,恭敬,讓人一看,就覺得是真心信奉佛祖的人所為。”
小端接過畫像看了一眼,發現上麵所畫的,竟是被運走的那尊彌勒佛。
他明白過來:“少爺是想挑起佛教與西羌賊人之間的矛盾?”
曲長負道:“信仰的力量才是最強大的。佛家講慈悲為懷,普度眾生,總不能國難當前卻縮在一邊獨善其身罷。”
他露出一個十分漂亮,卻莫名令人背後發涼的笑容:“這裡好幾個有名的大寺當中,武僧都不在少數,隻是太沒有血性了。對於他們的戰鬥力,我很期待。”
將雕像擺在奉日台上之後,車敕兒還沒來得及做一做被百姓們虔誠瞻仰的美夢,第二日一早便得到了一個令人震怒的消息。
——那座價值不菲的雕像被人給毀了。
車敕兒親自去了奉日台,隻見滿地狼藉,甚至連雕像臉上的鼻子和黑曜石做的眼珠都被人給摳走了,簡直慘不忍睹。
反倒是原本的供台上,一副彌勒佛的畫像靜靜掛在那裡,前麵還供著香火。
負責看守奉日台的守衛生怕受到責罰,連忙引著車敕兒將怒火轉移到彆處:“大人,這次來的賊人當真是惡毒狡猾,竟然把雕像砸成了這副模樣!他們一定是不滿您將佛像移走,這才前來報複的!”
車敕兒一腳把他踹翻到地:“還不是你們這幫廢物看管不利!”
他怒氣衝衝地說道:“查,給我把這城中信佛的、會武的,全都一一列出名單,詢問他們昨晚在什麼地方!本官非得活剮了此人不可!”
他說著,看了一眼淒慘倒在地上,斷胳膊斷腿的“自己”,簡直覺得晦氣極了,又心疼這份昂貴的禮物,氣的渾身發抖,一眼都不願意多看,拂袖而去。
可惜對方做事十分乾淨,這一次的調查沒有讓他們找到破壞者,官差們隻能抓了一堆看上去有些嫌疑的人來交差。
這樣一來,反倒讓車敕兒意識到一個十分嚴重的問題。
那就是這座城中信奉佛祖的人未免太多了。
怪不得百姓們到現在對待西羌人的態度也沒有恭敬畏懼之心,這幫刁民今日能夠為了他挪開佛像就砸毀他的雕像,那麼明日,是不是就可以在某個佛家之人號召之下揭竿而起?
沒有任何一種信仰,可以淩駕在統治者的權威之上!
再加上幾名收了曲長負錢的下屬在旁邊鼓動,車敕兒決定采取強硬手段。
他吩咐,抓來的那些嫌犯當中,普通人可以出錢來贖,光頭和尚全部殺掉。
這樣一來,可算是捅了馬蜂窩。
西羌人本來就是外來的入侵者,已經足夠令人厭惡和排斥,因為之前沒有大肆屠城,所以不滿雖多,但激起的反彈不大,雙方還可以說相安無事。
如今車敕兒要殺僧人立威,卻不知道,這些和尚基本都是有正式的僧藉和門派的,平日不問世事,但不能主動惹他們。
斬首示威的當天,便來了一幫拿著棍子的光頭,劫了法場。
曲長負那天也去看了熱鬨,見到現場亂做一團,百姓們紛紛奔逃,他便遠遠站在一棵樹下麵瞧著。
“真有意思。”曲長負說。
小端也很驚訝:“沒想到這些和尚們的真功夫竟然如此厲害,那套棍法應該是正宗的少林棍罷?若是西羌人攻城的時候,他們集結起來反抗,怕是對方沒有這麼輕易就能拿下濮鳳城。”
曲長負道:“對啊,所以我才說,有意思。很多人喜歡在危機到來的時候袖手旁觀,直到鞭子抽到了自己身上才意識到應該反抗,白白挨了疼不說,還要再多花費百倍、千倍的力氣,這就是所謂的目光短淺。”
曲長負衝小伍吩咐:“你抽空出城去,聯係咱們在外麵留下的人,告訴他們,全都剃了光頭,燙上香疤,從明天起,每天在城外叫囂騷擾,什麼難聽罵什麼,最好就是罵車敕兒。”
小伍:“……好。”
雖然不應該萌生這種心情,他還是覺得車敕兒有點可憐。
如此接連數日,僧人反抗叱罵,車敕兒便愈發暴怒,派軍隊剿殺。
但這些人武藝高強,又沒有固定的據點,卻很難被他抓住,一來一去,城中百姓怨聲載道,亂局已生。
曲長負原本的計劃是,城中的渾水已經攪和的差不多了,而就在這些日子裡,他已經憑借著手中的金銀以及自己的口才,獲得了車敕兒極大的好感。
下一步便是想辦法跟外圍的宋家軍聯絡,讓他們與自己裡應外合,前來攻城。
結果還沒等他動手,這一日曲長負剛剛準備歇下,就有名西羌的官差急匆匆地闖進了他暫居的客棧房間當中。
“樂先生,請您起來一趟,速速隨我去見大人!”
那名官差大聲說:“有人前來攻城,大人讓你同他一起到城牆上一觀究竟!”
雖然麵前這個姓樂的商人是個郢國人,看起來還是個病歪歪沒甚用處的小白臉,但自從他來到這城中,不光進獻了大量珠寶,還給大夥講了不少關於郢國的風土人情,甚至地形兵法。
見曲長負很得車敕兒的信任,官差們也不敢怠慢。
這個消息讓曲長負也有些意外,此時尚且未到宋家軍那邊動手的時機,又有誰會前來?
他匆匆披衣起身,來到城牆上衝著車敕兒行了禮,向下看去。
隻見夜色闌珊中,一支隊伍迅猛而來,馬蹄聲、鐵甲聲、大風吹旗聲已越來越近,轉眼間即將到達城門之下。
千萬鎧甲和兵器的光芒如同烈焰,燒灼著眾人的目光,為首將領一身銀白色的盔甲,麵容凜帶肅殺之氣,正挽弓仰頭看來。
曲長負手扶城牆,向下看去,難得露出了錯愕之色。
身前狼煙火光衝天而起,將城上城下之人的眉目映的分明。
這種時候,出現在這裡的靖千江,簡直令整個世界都虛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