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箭數雕, 還不是曲長負謀劃的全部,最後一步收尾的落子,是在靖千江那裡。
西羌的據點被燒, 不少將士都死的冤枉,更加使得很多重要情報也就此堙沒, 西羌行事一向蠻橫慣了,屬於無人招惹還要上門搶劫的作風,自然忍不下這口惡氣。
蕭造聽說了赫連素達的行蹤, 一時衝動, 便點了人過來圍殺。
他純粹是為了報仇, 本來打算速戰速決, 卻沒想到竟然能遇上赫連耀, 當時就有了退縮之意。
誰想到赫連素達竟會死在這個時候, 西羌變成了不占理的一方,處境立刻陷入了危機。
蕭造當機立斷, 帶人就跑,眼看要將身後追擊的人給甩開了,馬上就可以回到西羌境內,迎麵竟又是一隊人馬, 正持刀靜待。
馬上的青年身穿銀盔, 手握長/槍, 俊美的眉眼間帶著淡淡的嘲諷之色,英姿颯爽。
蕭造急急一勒韁繩,脫口喝道:“靖千江!”
“蕭將軍, 好久不見了。”
靖千江擎起手中長/槍,遙遙向他一指:“今日在下特來取命,請賜教。”
西羌這邊先已經跟赫連素達手下的人廝殺半夜, 又因赫連耀的親自出現而震驚,身體疲憊,了無戰意,靖千江手下人馬卻是養精蓄銳,有備而來,因而勝負之間,很快就見了分曉。
西羌全軍覆沒,大將蕭造被當場斬首。
靖千江折返的時候,身上猶帶著一股十分濃重的血腥氣,這使得他平日裡俊美清冷的麵容上,似乎也多了幾分難得的戾色。
進入氈包,曲長負跟赫連耀都在,兩人各自一杯濃茶,中間擺著盤棋。
赫連耀下的心不在焉,曲長負瞧著倒是從容,隨手落下一子,便又悠哉吞下他大片地盤。
見到靖千江穿著盔甲挑開簾子進門,曲長負隨手將棋子扔回到了盒子裡,轉頭說道:“可有受傷?”
靖千江的整個狀態還停留在方才的戰鬥中。
上一世曲長負死後,他曾有段日子過的十分混亂,總是不肯相信對方離開了,夜晚噩夢連連,甚至連白天也時常會出現幻覺,心中更是憋著一股無從發泄的悲怒。
他隻能給自己尋找到一個精神寄托,一心一意去完成曲長負的遺願,將所有的情緒都發泄在充滿殺戮的戰場上。
因而每當再次這般廝殺的時候,靖千江時常會有一中恍若出神的錯覺,仿佛又回到了那段仿佛如同處於深淵當中的日子。
直到這時,聽到曲長負的聲音,雖然隻有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帶著他獨有的,冷淡又動人的溫柔。
靖千江好像感到了頭頂映下來的一束天光,於是他一下子就順著這束光線,從深淵中掙紮出來了。
靖千江柔聲道:“我沒事。”
赫連耀冷眼看著這兩人,幾乎是瞬間又想起了自己的那個夢境的前半部分,頓時心裡極不得勁。
他好幾次張嘴想說話,又硬生生憋回去了,抬手令下人端上來幾碗熱氣騰騰的奶茶。
赫連耀問道:“看樣子,璟王這是勝了?”
靖千江喝了口奶茶,讓奶香味在唇齒間散開,衝淡血氣。
他說道:“若這樣還能敗,那我實在也不必回來了。西羌全軍覆沒,除了……”
靖千江衝著曲長負笑了笑:“一名活口。”
曲長負也是一笑。
赫連耀剛想說還留個活口乾什麼,但見到兩人這幅表情,他猛然會意:“是你的人藏在西羌的那支隊伍當中,殺了赫連素達?”
曲長負衝著他抬了下下頜,問道:“嗯,確實……你不會真要為你侄子報仇吧?”
赫連耀道:“老師多慮了,我隻是有些心疼蕭造。他若是知道所有的一切其實全都在你的安排算計之中,他還都一步步乖乖做了,隻怕在九泉之下都要被氣的活過來。”
曲長負道:“大君真是一位人仁厚又有同情心的君主,令人敬佩。”
這話是赫連素達剛死的時候彆人奉承他的,不知道曲長負躲在哪裡聽見了,這時候又學出來。
赫連耀不由笑了起來,說道:“同情是同情,打也該打,這下南戎已經被完全拉入局中,想不跟西羌對上也是被不可能的了。蕭造之死,雖然是由璟王動手,但日後必然會引起對方的報複。”
曲長負道:“蒔羅,其實你心裡很清楚,西羌的傳統一向是依靠掠奪為生,這一點他們是不可能改變的。一旦郢國失敗,他們下一步的矛頭絕對是對準南戎,還不如此時聯手,乾脆一舉打得他們再無進犯之力,免去後續麻煩。”
赫連耀低頭聽著,片刻之後柔聲道:“老師,自從來到南戎之後,我覺得你又清瘦了。”
靖千江眉頭微蹙。
曲長負道:“倒也還好。”
赫連耀道:“小時候常常把你的言行看在眼裡,但有許多道理依舊不甚明白。這一陣,我瞧著你布局精妙,算儘人心,幾乎絲毫沒有遺漏之處,可以說是殫精竭慮,想來想去,卻沒想出來,你從這當中得到了什麼好處。”
他垂一垂眼,說道:“上一世你被逼墜崖,這一世又被派遣到南戎來送死,憑著你的心計,想報複或者想擺脫困境,都不算難事,你也一定能看出來這些人的真麵目,所以我才不擇手段地想讓你留在我這裡。最起碼,我是永遠都不會傷害你。”
“但你始終不願意。”
他深深地看著曲長負:“重活一世,任誰都想活的更好。為什麼不去選擇一條,對於自己來說更加輕鬆的路來走?”
這些日子下來,赫連耀已經看清自己是說什麼都不可能留住曲長負了。
其實之前叫嚷了半天要把他關起來,哪裡也不讓去,也隻不過都是口頭上說說而已。
曲長負在南戎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住的簡直比他這個大君還要自在。
所以他現在索性也乾脆坦然地把想說的話都說了出來,反正頂多也不過是挨頓損的事。
不過這一回,曲長負倒是沒有訓他。
他想了想說道:“大君,你叫我一聲老師,但如今我能教你的,其實都已經差不多儘了,我隻在最後同你說一個道理。”
赫連耀怔了怔:“是。”
曲長負道:“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也。我教過你很多東西,但唯獨沒告訴過你,要做一個好人,做一個正直的人,因為,我本身就不是。”
赫連耀急道:“不,你——”
曲長負擺了擺手:“一個人,權力越大,身不由己的情況就越多,很多時候,可能你會狠毒、陰險、算計他人、苟且偷生,我無法跟你說這些事情做不得。但唯獨記住一點,你就永遠不會在自我的鄙視與懷疑中迷失。”
曲長負抬起睫毛,他的眼睛見儘世情,卻永遠這樣黑白分明,清亮若水。
“你要堅持一件事,就不要因他人如何而懷疑動搖,永遠堅持下去。百轉千回,矢誌不改,僅此而已。”
赫連耀從來沒有聽曲長負說過這樣的話,甚至他曾經以為,若是有人在曲長負麵前這樣講,都隻會令他輕輕一哂,說句癡妄而已。
很難想象,一個這麼聰明的人,竟然懷抱著這麼……執拗的念頭。
曲長負看出了赫連耀的驚訝,但是他沒有再說更多,有些事,隻有走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才可以說,自己做到或是沒做到。
名與利,當然值得去追逐,但人一死,也就什麼都沒有了。
而千秋萬代,真正能夠留下的,不過一捧良知,一點執念而已。
他生來命途波折,無數次被人蒙騙謀害,也反過來用儘手段,坑了不少人,但無論做過什麼,他始終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上一世或者這一世,他努力尊重和保全正直的官員,關注百姓的生活,為沙場上的將士們提供支援和後盾,儘全力捍衛自己的個國土。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並不為誰,但無愧初心。
一個人活著,若是失了信念,那路是走不下去的。
赫連耀的神情由驚訝到動容,他沉默了一會,起身衝著曲長負行了一禮,低聲道:“學生謹記。”
他直起腰來,頓了頓,而後又是一拜:“……對不起。”
等到赫連耀走了,靖千江才說道:“他為何要向你道歉?”
曲長負道:“因為前一陣一直嚷嚷著要把我關起來罷。”
靖千江忍不住笑了:“其實我應該生氣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又覺得有點好笑。”
赫連耀對著曲長負叫囂了半天,最後什麼都沒乾出來,為他勞心勞力,還白搭進去了一句對不起。
這世上真是誰都拿他沒有法子。
可是笑完之後,想起曲長負方才的話,心裡又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靖千江半支起身子靠過去,隔著桌子抱住曲長負,在他肩背上輕輕拍了拍。
曲長負衝著靖千江伸出手,手心向上:“可有受傷?”
這話靖千江剛進來的時候他便已經問過了,此時又重複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