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遠慰風雨夕(2 / 2)

雖是被貶而來,但無論是論能力還是經驗,他都不知道要比朱成欒強上多少。

自從來到這裡,曲蕭一直獨自宿在書房之中,睡到半夜,他聽見外麵傳來一陣激昂的鑼鼓聲。

先是“鐺、鐺、鐺”的幾聲響,緊接著,鑼鼓聲卻越來越是繁密,似是要將整座沉眠的城都喚醒。

曲蕭早已經披上衣服搶步衝向了外麵,隨手抓住了一人喝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大人,前方探子急報,城外忽現西羌大軍蹤跡,人數在五萬上下,距城中僅有不到八十裡了!”

不到八十裡,那麼隻怕一個多時辰之後,西羌大軍就會兵臨城下。

五萬人雖不算特彆多,但西羌鐵騎悍勇凶殘,惠陽城中的兵士卻疏於操練,根本就沒有抵抗的能力。

這是一場一目了然的敗局。

“大人,咱們……是否要迎戰?”

之前郢國邊地兩城的守官也遇到過與曲蕭相同的困境,兩人一個戰死,另一個則毫不猶豫地棄城而去。

可是當時西羌一來需要補給,二來隻是想以那片地方作為暫時屯兵之所,因此行為還算克製。

可如今他們已經屢屢失敗,這回惱羞成怒地攻來,就算是屠城,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絕對不能離開。

曲蕭頓了頓,一字一頓地說道:“傳令下去,絕不能退,當今之計,唯有死戰到底!”

“大人……可是城中兵力不足……”

事到如今,曲蕭反倒也冷靜下來了,說道:“此地多山,尚且能依仗地利之便,但惠陽之後一馬平川,再無險關可守,就算是為了給朝廷爭取時間,我們也不能退縮……你去通知夫人收拾東西,三炷香之內,讓她帶著少爺和小姐速速離開惠陽罷。”

他甚至來不及親自去跟家人們道彆,剛剛說了這幾句話,城中的其他官員也都一個個衣衫狼狽地匆匆趕到。

“曲大人,你可聽見了戰報?西羌人殺過來了!”

曲蕭快速道:“不錯,現在正是我們同心戮力的時候。西羌要攻城,必然是以東西和正中三處的城門為主,現在立刻調集可用的人手,分彆駐防,確定了對方的主攻方向之後,隨時機動援助。”

他又想了想:“還有,快去通知願意出力的百姓們,讓他們幫忙準備石塊和滾水,運上城頭儲備。”

到了這中時候,留在這裡的都是準備抗到底的,既然不跑,那就得打,因此誰也沒有心情多說,見曲蕭安排的井井有條,便紛紛領命。

惠陽同知嚴惲之前跟朱成欒共事,知道那位老上司好大喜功,貪財好名,卻根本不乾正事,雙方矛盾很深。

剛剛聽到戰報的時候他就在想,今天要是朱成欒在這裡,隻怕惠陽城要被拱手讓給西羌了。

此刻見曲蕭布置的井井有條,神情間不見慌亂之色,讓嚴惲在心裡暗想不愧是當過丞相的人,同時心裡也生出了一些希望。

他忍不住問道:“曲大人,這一仗你可有把握?不知道朝廷的援軍多久能夠過來。”

曲蕭苦笑道:“什麼把握都沒有。惠陽離西羌這樣近,朝廷此刻怕是連戰報都還沒有收到,更不用說援軍了。”

他將自己一直緊攥著的手掌攤開:“我在離京之前,倒是仗著過往功勞,厚顏向陛下求了一道兵符,可以調動安遠駐兵。但是那裡與此地之前隔著祁山山脈,正是西羌行軍所經之地,咱們這裡沒有能夠突圍求援的人選,也是無濟於事。”

這道兵符,實際上是他為了曲長負而求,也是保證曲長負能夠安全返回京城的一條後路。

曲蕭原本想到任之後就派人將兵符給曲長負送去,結果沒想到出了曲長負假死這件事。

雖然經過一段時間的打聽,他能猜出曲長負沒死,但也聯係不上,因此兵符還一直在曲蕭手中留著。但由於當初就沒打算給自己用,現在也根本難以調兵。

也就是說,這一仗結局真的隻能完全靠他們硬打了。

曲蕭的目光從麵前諸人失望的麵容上掃過,說道:“各位,我不是武將,跟你們當中的許多人一樣,從未上過戰場,也沒有指揮過戰爭。少年寒窗十載,苦讀不輟,方能踏入仕途,居於廟堂之上,我不想死,我知道你們也同樣。”

“可是立身此處,身後是百姓,是家國,食君之祿,我們能做的,應做的,也隻有守城這一件事。我會親自站在前方督戰,也請諸位各司其職,奮戰到底罷!”

沒有任何的奇跡發生,西羌的士兵很快就到了,看著那一片烏泱泱的人頭,隻怕兵力還不止五萬。

沒辦法,隻能殺了。

也算是曲蕭頗具先見之明,因為先前的流民之患,他在到任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頓城中治安,清查可疑人員,並且收款購買上好的材料,重新修繕加固了城牆和城門。

這樣一來,就給西羌人攻城增添了很大的難度。

西羌軍士還是慣用的老套路,由數人抬著巨大的木樁,從各方撞擊城門,同時在牆上架有雲梯,向上攀爬。

郢國士兵居高臨下,不停放箭,向下投擲巨石以及傾倒熱水,防止被敵人闖進城中。

這中方法十分有效,但西羌人久經戰事,悍不畏死,前人倒下,後人立刻頂上,從各個角度見縫插針地攻擊,簡直是殺之不儘。

而惠陽的守軍卻疏於訓練,也從來沒有經過這樣的大場麵,久而久之,不免會手忙腳亂,體力難支。

曲蕭發現己方軍隊對於西羌人有一中天生的畏懼感。

但凡有一名西羌人突破防線衝上來,便會讓士兵們麵露驚恐,紛紛退避,要廢很大力氣才能將人殺掉。

他於是改變了戰略,令一群人拿著長矛和帶有倒鉤的盾牌在城樓上守著,隻要看見西羌人上來,大家就肩並肩拿著盾牌向前擠,一直到將人給擠下城頭為止。

這中方法很快就收到了奇效,連百姓們都紛紛湧上來,站在屋頂上向著城外投擲磚塊石頭,將西羌人打的頭破血流,戰局一時僵持住了。

曲蕭也像他承諾的那樣,穿了一身盔甲一直站在最前方督軍。

這是他第一次穿上盔甲,雖然沒有進行戰鬥,但一天下來,身上也早已經沾滿了血汙。

曲蕭平時也算是個狠人,手下不是沒有過人命,連親生兒子都差點死在他的手裡。

但直到此刻,看著遍地的鮮血和殘肢,他才頭一次意識到,原來人命可以輕賤至此,死亡距離自己如此之近。

在這中情況下,腦海中浮現的,竟然是那一年的上堯之亂,他把曲長負一個扔在了亂軍中。

當時到底在想什麼呢?

其實這麼多年過來,他從未將自己內心的念頭看清楚過,永遠都在愛恨糾結。

一時覺得如果能夠自欺欺人,這樣的生活就很好。他愛宋琬,也疼愛自己從小親力親為照料長大的孩子,是不是親生的,沒什麼關係。

但每當快要說服自己的時候,從日常生活中感到一絲絲溫馨的時候,曲長負的血緣問題就像一條蜷縮在暗洞當中的毒蛇,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麵突然躥出來,啃食心臟。

嫉妒和怨恨令人難以忍受,他弄不明白宋琬心裡的人到底是誰,又為什麼嫁給自己,任何一件小事都會刺激著敏感的神經。

於是曲蕭覺得,是不是沒有曲長負就好了。

沒有這個活生生的證據,他就用不著每天再想這件事,可以好好地跟宋琬生活下去。

他們還可以有其他的孩子,或者哪怕是沒有也沒關係。

鑽了牛角尖之後,似乎所有的症結都出在曲長負身上,他瘋狂地想要試一試,但幾次動了手,卻始終都下不了手。

直到那一回,混亂中什麼都來不及多想,選擇了帶走六皇子,其實也不過就是一狠心的事。

曲蕭告訴自己,這都是無奈之舉,是為了忠君報國。

曲長負不用死在自己的手裡,隻要以後再也看不見他,就行了。

孩子總算被如願拋棄,曲蕭卻並未因此而感到開心,整個府中好像哪裡都存在著這個小小的身影,讓他難以抑製的愧疚而又空虛。

因此過了兩年曲長負回來之後,曲蕭以為自己會憤怒懊惱,但實際上,他的心裡是鬆了口氣。

那個時候宋琬已死,更是什麼都沒有了意義,從此之後父子間相安無事,不親近,也沒再有過衝突爭端。

或許沒有曲長負的改變,這中狀況還能持續很多年。

他沒想到這麼多年下來,所有的糾結痛苦竟然全部都是一場騙局,不得不說,這個報複實在是太狠了。

如今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生命隻怕即將要走到儘頭,曲蕭便又不禁想起了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將外在附加的糾結恨意全部剔除掉,這些日子來,他可以經常去肆無忌憚地想念自己的長子,想起曲長負小的時候,父子之間那段純粹快樂的時光。

他牙牙學語,第一次叫爹爹,第一次學會走路……

其實哪怕是後來,看見他越來越有出息,聽到同僚的稱讚,自己心中忌憚的同時,也是有一絲不願承認的欣慰在的。

曲蕭其實很想再見曲長負一麵,想衝他道個歉,告訴他,不是你不討人喜歡,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錯。

希望他能夠擺脫自己留下的陰影,好好生活。

但目前來看,這終究是不現實的了。

當年把他扔在亂軍之中,他那麼小,也見到了這樣的場麵嗎?他是怎麼活下來的呢?

曲蕭一時想的入神,冷不防一支冷箭朝他射了過來,他都沒有注意,還是被一名手下撲過來推開才回過神來。

“大人,您沒事吧!”

那名手下扶著曲蕭站起來,驚訝地發現對方眼中竟似含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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