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靈皇醮罷也(2 / 2)

曲長負道:“原來總覺得時間不夠,怕第二天就死了。所以著急。”

靖千江無奈,“嘖”了一聲,側身過去點了點曲長負的額頭:“你真是,又這麼說。”

他完全是趁著曲長負這時候精力不濟故意欺負人,要是擱在平日裡,靖千江這種行徑早就挨揍了。

曲長負眼下卻是連躲都懶得躲,依舊枕在靖千江的胳膊上,慢吞吞地道:“我說的可是實話。不過你也不用怕,我都沒想到自己這麼命硬,你看,誰出事我都不會出事。”

靖千江笑著歎了口氣,摟著曲長負的手回過來在他身上拍了拍。

他柔聲道:“其實如果讓我說……我就直說了,曲知府如此,也算是死得其所。他對你心中有愧,並且從決定留在這裡守城的時候起,就已經心存死誌。大概最後能護著你一次,對他對你而言,都是一種解脫。”

這樣直白的話也就靖千江敢說,但也就曲長負能聽得進去。

他心緒惘然而淒迷,說道:“是這樣嗎?”

靖千江說:“我曾經默默觀察過他很多次,有很多次他站在城牆上指揮的時候,見到敵人迎麵射來的箭矢,也並沒有躲避之意。一個人視死如歸和不想活了,還是有區彆的。”

曲長負沒再說話,看著頭頂錦繡暖帳上華麗繁複的花紋出神。

院子裡的燈火透過窗紗照進來,朦朧幽暗的光線映在他臉上,虛浮的像是一層鎏金的薄霧。

曲長負那精致俊美的眉眼,便無端讓人想起神話中半仙半鬼的魂靈,帶著一種致命的魅力。

靖千江也靜靜地躺著,忽聽語聲清冷,自枕畔而來:“靈皇醮罷。福祿都來也……”

這聽起來像是《清平樂》的調子,他側頭,隻見曲長負對著麵前的黑暗抬起一隻手,修長的手指仿佛企圖從虛空中握住什麼。

“試引鵷雛花樹下。斷了驚驚怕怕……”

夜風拍打著窗欞,他的聲音清澈如同雨打玉階。

“從今日日聰明。更宜潭妹嵩兄。”

曲長負輕聲道:“看取辛家鐵柱,無災無難公卿……”

靖千江心中一軟,不禁擁住他。

這首詞,是辛棄疾寫給幼子,祝願他一生安穩順遂的《清平樂》,想必曲長負年幼時候,曲蕭也曾教他讀過。

靖千江柔聲道:“小瑕……”

“無災無難公卿……”

曲長負輕歎著重複了一聲,閉上眼睛:“沒關係,什麼都不必說。我累了,要再睡一會。”

*

眼看麵對西羌不利的戰事即將被他們一點點扭轉過來,這時京城中卻傳來了一個消息。

——皇上帶著朝中重臣,後妃皇子,向南渡河,避往平洲。

隆裕帝本來就因為西羌莫名其妙地繞路突擊惠陽而心內不安,隻是礙於種種思量,才沒有當時就在左相和魏王的勸說下遷都。

不料幾日之後,謝九泉的援兵尚未趕到,曲蕭戰死的消息已經傳到京城,重重砸落在眾人心頭,當下就變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大家都心知肚明,西羌之所以襲擊惠陽,就是因為惠陽剛剛經過一番整頓,先前又遭了災,城內十分空虛,百姓還沒能休養生息過來,也無重兵名將駐紮。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曲蕭陰差陽錯被貶去了惠陽,他雖然沒有行軍打仗的經驗,但是處事冷靜果決,人也機敏,竟然生生把西羌人給頂住了。

雖然不敢明說,但聽聞戰況的人也不由在心中感歎,“曲相果然還是曲相”。

可如今,居然連曲蕭都戰死了,這幾乎等於已經宣判了惠陽城再無希望。

更何況還有一則消息是大多數人不知道的,隆裕帝已經接到人密報,說是靖千江和本來已經被報了死訊的曲長負,竟然出現在了惠陽。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

隆裕帝可不會認為兩人在這種亂局之下前往危險重重的惠陽,會是過去幫忙守城的,一個國家的統治者也不會對人性抱有這般天真的期待。

曲長負是被他下令送往南戎的,又跟曲蕭父子決裂,而靖千江更是曾經有過弑君的舉動,失敗後從京城逃離而出。

他們此時出現惠陽,一定是有什麼盤旋,再加上曲蕭的死、西羌的突然進攻,以及朝中關於內奸的猜測,更是讓隆裕帝疑慮。

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能冒險一賭,當下又經過部分大臣的反複勸說,隆裕帝終於做出決定,渡河暫避。

同時他也令人給正在路上馳援的謝九泉傳了密旨,令他注意靖千江和曲長負的動向,若有異心,可當場誅殺。

遷都這一決定太過重大,目前倒還不至於如此,表麵上的理由隻是說帝王暫時南下巡視,不日便歸。

但這麼多人聲勢浩大的南遷渡河,明白人一聽,也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這個消息一傳過來,戰場上英勇殺敵的將士們心都涼了半截。

他們在這裡不圖名不圖利,辛辛苦苦的賣命,朝廷那邊可倒好,直接卷了鋪蓋走路,等於已經將惠陽城這些人看做了可以讓西羌隨意砍殺泄憤的棄子,又怎能讓人不心寒呢?

耶律單聽聞這個消息,也連忙抓緊時機,令人添油加醋地到處散播,挑動郢軍內心的不滿之情。

之前曲長負那幾個半真半假的謠言把他坑了個夠嗆,這回拜隆裕帝的昏招所賜,也算是遇上了現世報。

軍中接連發生了兩次小規模的嘩變,又被靖千江以強硬手段鎮壓了下去。

原本有些占據優勢的戰局重新扳平,陷入僵持狀態。

好在這種情況下,謝九泉總算是到了。

他率領大軍從城外趕來,跟靖千江配合著前後夾擊,使得西羌敗退,而後才進了城與眾人彙合。

“我剛剛得到消息,宋太師與南戎那邊大獲全勝,西羌從郢國邊境退軍了。”

謝九泉早就從皇上那裡得到了靖千江在惠陽的消息,見到他之後沒驚訝,甚至還來不及行禮,劈頭就說了這麼一句話。

靖千江眼神一凜。

作為常年征戰的將領,他和謝九泉都知道,獲勝,有的時候也未必是一個好消息。

西羌之前一直是雙線作戰,不停用遊擊戰術騷擾郢國的邊境,搶些物資,同時又派了另外一支大軍突襲惠陽。

後來南戎加入戰局,雙方夾擊之下,使得在邊境騷擾的西羌軍隊無法再靈活撤退,損失慘重。而惠陽城又久攻不下,雖占優勢,但是屢屢受阻。

在這種情況下,西羌從邊關撤軍,不代表著他們要認輸,而是很有可能要由雙線作戰改為集中攻擊,惠陽這邊很有可能會再被加派兵力。

宋太師那邊鎮守邊關,在局勢未穩的情況下,未免中了對方的調虎離山之計,肯定不能擅自回兵支援,這樣一來,他們麵臨的壓力不減反增。

好在謝九泉帶著兵來了,他們現在兵馬糧草方麵都沒有問題,倒也用不著十分驚慌。

靖千江道:“我知道了。謝將軍,進去說話。”

從謝九泉進了城門,就一直抻著脖子左顧右盼,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樣,靖千江故意隻當自己沒看見。

說完正事之後,謝九泉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壓低了一點聲音,問道:“……他呢?”

靖千江大聲道:“啊,誰?嚴大人嗎?就在後麵呢。”

謝九泉已經一再告誡自己忍了忍了,曲長負自己都已經選了靖千江,更何況現在戰事緊急,不是和人爭風吃醋的時候。

但靖千江這人就是這麼可恨,他總有一千種辦法,讓你說上兩句話就恨不得打死他。

謝九泉吸了口氣道:“看來殿下你到了現在仍是很不自信啊,不敢讓我見他,難道是怕他動心嗎?”

靖千江微笑著拍了拍謝九泉的肩膀:“我是不自信,但是來的是你,我不怕。”

謝九泉:“……”

真的好想此時此刻就倒戈西羌,一起率兵攻打惠陽城。

好在靖千江倒也不是真的故意不讓兩人見麵,這才沒有讓謝將軍真的起了興兵的念頭,兩人說著話去了官衙,正好曲長負披著件厚厚的大氅,從裡麵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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