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大病初愈的緣故, 曲長負步子不快,臉色看著也不大好。
謝九泉許久沒見他了,也經常在惦記曲長負過的如何, 此時瞧了他一眼,就覺得心揪了起來。
他忙不迭地上前兩步, 越過靖千江扶住曲長負的手臂道:“怎麼月餘不見, 臉色這麼差?你又生病了嗎?快些回去坐下,不用出來迎我。”
曲長負詫異道:“謝將軍,你何時來的?”
謝九泉:“……剛到。”
曲長負轉頭跟靖千江說:“你都沒告訴我這事。我說怎麼早上起來便聽說你去了城門口, 正要過去找你。”
謝九泉:“……哦, 你不是出來看我的啊。”
曲長負不緊不慢:“相逢不如偶遇,不為你來,卻遇你而歸, 豈非緣分?請進去罷。”
他輕飄飄的一句話, 瞬間讓急趕而來的謝九泉心滿意足, 什麼氣都順過來了,跟著曲長負一同進門。
都是活過兩輩子的老朋友了,大家也不算外人,進了前廳之後, 下人將給謝九泉備好的席麵擺上來, 便都紛紛退了出去, 隻剩下他們三個。
曲長負蓋著張薄毯歪在躺椅上, 病容中又帶有三分慵懶, 整個人瞧上去又傲慢又柔弱。
他的聲音亦是懶洋洋的, 問謝九泉道:“可知皇上為何突然要南遷?”
謝九泉提到這件事也不由得搖頭歎息,說道:“一言難儘。”
他簡單將當時在朝上眾人討論此事的情形複述了一遍,當聽見是齊瞻和左相最為支持此事的時候, 曲長負跟靖千江對視了一眼。
兩人都在想,齊瞻這是又要搗什麼鬼?
他的心思曲長負和靖千江都清楚,隻是目前外患還沒有解除,之前魏王私兵又折損大半,就算是齊瞻想當皇上想的發瘋,應該也不至於在這種準備不足的情況下動手內耗。
可是他這樣積極地攛掇皇上南巡,難道當真僅僅是因為害怕西羌人,想要隨著皇上一同避難?
謝九泉道:“目前是太子留守京城監國,其他的人大部分都已經離開了。隻怕在他們眼中,惠陽已經成為了一片死地,若是擋不住西羌人,便隻能任由搶掠了。”
這也就難怪將士們會心寒。不說彆人,就是曲長負也是剛剛喪父,他本人還在這裡病歪歪地坐著呢,但皇上那邊卻連半分對臣子的信任體諒都沒有。
說到這裡,三人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
過了一會,曲長負突然道:“你們不是一直說,懷疑朝中有內奸嗎?會不會是魏王跟西羌有所勾結?”
他的猜測有些驚人,靖千江眉尖蹙攏,謝九泉卻陡然一驚。
“不可能吧?齊瞻再怎樣也是皇族血脈,他要是真的衝西羌通風報信,隻為了自己爭奪皇位,那麼相當於傷敵五百,自損一千,怎麼想都不太值得啊。”
曲長負道:“沒準他腦子有病呢?”
謝九泉:“……”
靖千江噗嗤笑了,說道:“其實我還真覺得,就是這個猜測最合理。”
曲長負搖了搖頭,不知道是在遺憾“齊瞻的病情”,還是說靖千江也很損。
“有你們兩個在這裡守關,天下沒有人能攻破惠陽城。”
曲長負道:“現在也算是難得的機會,再養兩天病,我打算回京城一趟。”
*
隆裕帝等一行人南下,說好聽些是暫避鋒芒,說得不好聽了,就是怯懦逃亡,因而一路行來,眾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
尤其是沿路還可以看見空蕩破落的街道和村莊,小兒因為饑餓而哇哇哭泣,流民背著包袱倉惶來去,簡直是一派亡國景象。
其實戰火尚未波及到此處,局勢遠遠不至如此,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皇上離開京城引得百姓惶恐,便競相效仿之,先一步逃跑了。
總算到了平洲城,大家駐紮下來,隆裕帝想起自己在京城的時候,每日聽見戰報便會焦躁不安。
他懷疑此時身在惠陽的靖千江曲長負等人之用心,懷疑那個尚且沒有徹查出來的內奸,也擔心西羌人真的會揮師直入。
再加上前朝後宮都被人鼓動,他一時衝動,便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但是如今出了城,看到這樣的百姓生活,他又不免詢問自己,之前的選擇,真的做對了嗎?
“父皇。”
隆裕帝心中有事,不知不覺便出了神,連手中握著的茶水涼了都沒有察覺,直到有人前來跪拜,他才回過神來,記起剛剛召見了長子齊瞻。
“平身罷。”
他眼下住在官衙之中,雖然所有的房屋都已經重新布置,一應吃穿用度,以及禮儀守衛都比照著宮中的規製,但終究不可能一模一樣。
在這樣的環境下,以往那些身份的束縛似乎也都放鬆了一些。
齊瞻謝恩之後站起來,隆裕帝便問道:“住在這裡,再跟京城比一比,感覺如何?”
齊瞻道:“各有利弊。京城雖然繁華許多,但是暫居此地,見父皇可比以前方便多了。”
隆裕帝似笑非笑:“你想見朕做什麼?”
齊瞻躬身道:“父皇,兒臣知道自己以前做錯過很多事情,使儘了心機手腕想跟太子爭個高下,多得一些您的寵愛,那時候確實是昏了頭了。但如今國難當前,兒臣也想明白了許多。”
他悄悄覷一眼隆裕帝的臉色,道:“其實兒臣隻是希望能夠得到父親的重視和讚許,如同這天下任何為人子的心態。就像現在出了宮,規矩少,反倒跟您之間更親近了,兒子心裡覺得很高興。”
他一向會說話,隆裕帝的臉色也舒緩了一些。
但因為之前齊瞻做下的那些事,他對這個兒子的信任不再,所以也不再以前那般偏愛他,態度終究差了很多。
隆裕帝道:“縱然如此,一直留在此地也並非長久之策啊。”
齊瞻不動聲色地問道:“咱們才剛剛離開京城,戰事尚且未見分曉,父皇就有回去的念頭了嗎?”
隆裕帝道:“朕乃是一國之君,總是不在京城也不成樣子。好在有太子自願請命留下,才使形勢不至於太亂——再觀察幾日罷,看看惠陽那邊情況如何。”
齊瞻道:“若是西羌當真能攻破惠陽,怕是太子在京城也難免有危險……”
隆裕帝道:“朕走之前已經跟他說了,一旦情況有變,不要戀戰,及時撤離。”
他雖然對齊徽不夠親近疼寵,偶爾還會有所猜忌,但這麼多年沒有改立太子,就是因為齊徽行事穩重,儘職儘責,並且在關鍵時刻十分頂得住事。
多年當做繼承人把他培養下來,這些都是其他的皇子及不上的。
齊瞻道:“父皇真的是一片舐犢之情。”
這話沒說好,聽著就像譏刺似的,隆裕帝瞥了齊瞻一眼,啜了口茶水,正要說話,忽然覺得喉嚨裡一陣發癢。
他忍不住咳嗽起來,緊接著,一股窒悶之意從胸腔湧上,轉眼間化作鮮血噴出口來。
齊瞻大驚失色,連忙衝上前去,扶住隆裕帝給他拍背,惶急地說:“父皇?父皇您這是怎麼了!兒臣這就去傳禦醫過來!”
隆裕帝卻一把抓住了齊瞻的手,他抬起頭來,麵色青灰,唇角還沾著血跡,嘶聲道:“是你?”
齊瞻驚詫道:“父皇,您在說什麼?”
隆裕帝隻覺得全身無力,頭痛欲裂,怒道:“這茶水中有毒……是不是你!”
短暫的沉默。
而後,齊瞻慢慢鬆開了扶住他的手,歎息道:“出了事,父皇第一個懷疑的,就是兒臣呐。”
隆裕帝卻隻是盯著他,嗓音嘶啞,一字字問道:“是不是你?”
他麵色青白,唇邊還沾著血跡,死死地瞪著齊瞻,這幅樣子簡直就像是一名從地獄裡爬出來索命的惡鬼。
饒是齊瞻已經下定了決心,還是覺得心裡一陣發虛。
他深吸一口氣,說道:“是我,但請父皇放心,這毒並不致命,隻是讓您暫時精力不濟,身體麻痹而已。如果父皇願意將大位讓給兒子,待我將一切事宜處理妥當之後,自然會讓太醫好好為父皇調理身體,並侍奉您頤養天年。”
隆裕帝懷疑這個懷疑那個,卻怎麼也想不到,齊瞻竟然會大膽到下毒謀害自己。
他一時之間暴怒不已,嗬斥道:“畜生,你這是癡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