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所有的隱忍潰不成軍,蘇玄不由握住曲長負的手腕,低聲道:“小瑕,你可知道我——”
心中積攢的話就要脫口而出,卻在觸及到對方略顯蒼白的麵容之後,霎時停頓在唇畔,醞釀出一股苦澀滋味。
曲長負道:“你什麼?”
三個字,仿佛一根極細的線,一頭係著初見那年的楊柳春風,在他心頭一繞,留下絲絲縷縷的痛楚。
姹紫嫣紅瞬間開遍,順便凋零,留不住與不可得,便是一生。
蘇玄放開他,低聲道:“我現在還不能說。”
曲長負凝視著他,蘇玄實在無法抗拒他這樣的眼神,隻能將自己的原則一退再退。
他避開曲長負的目光道:“我隻能告訴你,我確實是有心算計李裳,因為我前世就知道他會造反。現在齊瞻已經死了,李裳對我非常信任,隻要留在他的身邊,我總能找到機會讓他也功敗垂成,等到功成那日……我再來見你!”
曲長負輕飄飄地說:“那要是功沒成你就死了呢?要是今天沒有被我點破呢?”
蘇玄心亂如麻,十分模式化地回答他:“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為了公正仁義,古往今來多少仁人誌士蹈死不悔,若是我當真遭遇不幸,那也隻能是效仿之了。”
曲長負不由大笑,說道:“話是好話,但我說蘇玄,你是這種人嗎?”
他站起身來,果然毫無病態,負手在房間裡踱了兩圈,說道:“咱們相交多年,旁人覺得你斯文內斂,我卻並不如此認為。這種默默為國奉獻的精神並非為蘇相所具備,你有心坑死李裳我是信的,但要說你是為了大義,卻還差著。你造反我倒是信。”
蘇玄道:“那憑著樂有瑕對於蘇玄的了解,我最重視的東西是什麼?我能為了什麼?”
曲長負道:“如果是原來,我會想你是否要藉此另辟蹊徑,立下大功,這樣李裳事敗,新君上位,你必定是最大的功臣。但現在看你的態度,在意的不像是這個。那如此賣命,不為立功,隻能是……贖罪?”
蘇玄臉上霍然變色。
猜到這一步,曲長負自己也不確定了,問他道:“你有什麼用得著贖罪的地方嗎?跟誰贖罪?”
蘇玄臉色幾變,終於忍不住扶額歎了口氣,無奈道:“見不著你的時候我常常覺得思念,但是有時候跟你多說兩句話,我又十分能夠體會到彆人那種對你避之唯恐不及的心情了。你就彆問了,趕緊離開這裡,行嗎?”
曲長負很少聽他用這種帶點崩潰又帶點無奈的語氣說話,他說道:“我若是不走,或者還有一線生機,我離開之後,這裡的軍隊無人顧守,才是必敗無疑。”
蘇玄道:“要不然我替你留在這裡,我可以扮成你的模樣領軍,這你總該放心了吧!”
曲長負看了他一眼倒笑了,說道:“不說這話你也要留著。蘇相不會這麼天真吧?以為我特意把你騙來,就是聊上一陣天再放你走?”
蘇玄這個人要是當真想做什麼,手段絕對會非常激進而且瘋狂,從他跟李裳聯絡開始,之後種種作為無不是兵行險招,隻把就是已經報了必死之誌。
但是曲長負根本就覺得,無論是出於怎樣的原因,蘇玄都根本用不著走到這一步,與其讓他這個不確定因素發瘋,還不如擱身邊看著。
蘇玄臉上的表情十分一言難儘,曲長負瞧著他笑了笑,似乎還有幾分得意。
他輕拍蘇玄的肩膀說道:“收起你那套舍生取義,內應臥底的把戲,就老老實實在我身邊吧。我活著還你清白,我死了,全軍必敗,咱們大夥正好也就一處埋了。”
他揚聲說:“來人!”
小端從外麵進來,曲長負道:“拿副鐐銬過來,把這位神醫的雙腳鎖上,就讓他在我這帳子裡待著罷。若吃喝上有什麼要求,滿足就是,彆聽他說話就行。”
小端看了看這位自己引薦來的“醫師”,表情還有些茫然,曲長負又道:“啊對了,易容也去了,這兩撇胡子看的我眼睛疼。”
小端微怔,立刻大步上去,三下五除二揭下了蘇玄的易容,然後驚道:“蘇大人?!”
蘇玄:“……端侍衛,久見了。”
此刻,他心情之複雜簡直難以言喻。
說實話,把人鎖上,關起來,放在自己的臥房裡,可是他一直以來想對曲長負做的事,甚至在一些夢境中還成功過幾回,隻是到了現實裡始終下不了這狠手罷了。
沒想到,現在倒是反過來被曲長負給……囚/禁了。
這讓蘇玄一時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
小端看著蘇玄的目光也變得不善和警惕起來,不知道他喬裝改扮特意跑過來接近曲長負到底是有何居心。
隻不過聽兩人說話,又覺得曲長負和蘇玄的關係亦敵亦友,十分難以捉摸。
“就先這樣吧,搞了那麼多陰謀詭計想必很累,你可以在這裡好好休息。”
曲長負拍了拍蘇玄的肩膀,說道:“千萬不要打逃跑的主意,我身體不好,經不住氣,要是離了你可怎麼活啊。”
蘇玄:“……哦。”
曲長負以拳抵唇,做作地咳嗽了兩聲,背著手走了。
小端跟在曲長負身後出了大帳,追問道:“少爺,您的病這是好了?”
曲長負道:“我就沒病。”
小端:“……”
曲長負把大家騙的團團轉,居然還好意思教訓他:“聽說主子沒病,應當第一時間展露笑意,表現欣慰之情。否則讓旁人瞧見了,還以為你才是內奸。”
小端麵無表情道:“奴才是替少爺心疼,您這一病,奴才還以為是前日裡貪杯所至,剛把少爺的兩壇子酒給偷偷倒了。”
曲長負一怔,然後抬腿就踹了他一腳。
“滾,看見你在我跟前晃悠就心煩。”
他沒好氣地說道:“去,找人給李裳送個信,就說他手下愛將蘇玄已經被我給綁了,若是他敢輕舉妄動,我就先把蘇玄當著他城中眾將士的麵吊在城門前,讓旁人看看他是如何不顧手下性命的。”
小端沒想到曲長負把蘇玄一人二用,居然還要繼續發揮他作為優秀臥底的價值,威脅李裳一把,神色嚴肅起來,應了聲“是”,連忙去了。
李裳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果真勃然大怒,立刻下令徹查,卻沒有人知道,蘇玄這麼一個大活人到底是怎麼被無聲無息地綁走的。
這讓他對曲長負更加多了三分忌憚。
要是其他人或許還好一些,偏偏蘇玄作為李裳的親信和智囊,對他而言十分重要,更加知道他的不少秘密和計劃。
就算李裳可以忍痛舍棄蘇玄這個人才,但他也不能確保,蘇玄聽見自己堅持要與曲長負開戰之後,會不會因為自己的被舍棄,一怒之下泄露給敵軍重要的情報?
更何況,李裳在郢國的根基尚淺,除了蘇玄等部分人之外,大部分都是剛投奔他不久的新勢力。在這種情況下,他對待蘇玄絕情,畢竟也不能對其他下屬服眾,總而言之,問題極多。
曲長負神來一筆,因為有著這些顧慮,就算李裳肚子裡已經將他罵翻了天,還是不得不忍著脾氣回複使者,說是自己要再考慮考慮。
曲長負很清楚,李裳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蘇玄的事會讓他頭疼,但這隻能爭取出一定的時間,卻無法阻止對方意圖進攻的結果。
所以他現在要做的,既不是喬裝逃跑,也並非坐等救援,曲長負要用這段來之不易的喘息之機加緊部署,等待靖千江的消息。
他不是要防範李裳的攻擊,他是要讓李裳嘗一嘗——失敗的滋味!
從來到這裡的第一天開始,曲長負就已經仔細觀察了這附近的地形。
他們駐軍之處背靠著一座山,山間有一道狹長的穀道,名叫躑躅穀。正是形容此地狹窄難行,進退維穀,令人不得不再次踟躕徘徊。
而躑躅穀的另一麵出口前,隻有兩條路,一條是水路,外接芙蓉浦,一條是旱路,出去之後便是通往乾梁的方向。
而李裳那邊的十五萬大軍包圍圈,就是連這座山一起給圍了進去,分彆堵在芙蓉浦外麵和山穀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