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次欲從梁軍攻來的相反方向離開,卻被蘇玄逼在海岸邊上的沼澤當中,隨著潮水不斷衝刷,地麵越來越軟,人與馬都開始掙紮著下陷。
窒息的感覺壓迫著胸膛,身體不斷下沉的同時,頭頂冰涼的海水正在一**地湧來。
這就是死亡的感覺,蘇玄並不陌生。
但跟上一次死前滿懷的悲怒、不甘與愧疚不同,這一次他知道曲長負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也儘全力地去彌補了自己對於他的虧欠,即便是死,也可以坦然赴死。
這回他執念已消,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再見他一麵。
蘇玄閉上眼睛,不再掙紮,任由身體被黑暗吞噬,隻在心中不斷回憶著曲長負的模樣。
突然,他的手被一隻手緊緊握住,緊接著用力向上一提。
眼前的光線乍亮,新鮮空氣頓時湧來,他被人一把拽到了馬背上,雙臂下意識地向前摟去,抱住了曲長負的腰。
蘇玄一輩子都很少有這樣驚訝的時候:“你!”
曲長負救了人,張嘴時卻還是一股冷嘲熱諷地刻薄勁:“你可真會選死法,這樣就地一埋,連棺材錢都省了。蘇大人不愧是蘇大人,聰明啊。”
蘇玄坐在他身後攬著他,一時不知道該哭該笑。
曲長負嘴上說的輕飄飄的,實際上正一直毫不鬆懈地催馬快行。
因為他們腳下都是泥濘的地麵與海水,此時馬腿上已經綁了特製的輕甲才會避免像方才蘇玄李裳他們一樣狼狽,但不快點脫身,也難免會陷進去。
蘇玄不得不抱住曲長負的腰才能穩定身形,但他身上**的,又把過了寒氣給對方,隻能儘量虛虛抱著。好在曲長負穿的披風隔水,不至於把他的裡衣也弄濕。
蘇玄實在是什麼事情都做的出來,就連曲長負也沒想到,他竟然真就敢帶著這麼點人回到平洲城,聯絡梁國共同對付李裳。
他是直到另一頭的戰鬥結束,才發現蘇玄不見了蹤影的。
曲長負本來就已經憑借地利和奇詭的用兵之道占了上風,李裳那邊不斷增兵,原本是要通過人數來壓製他,哪裡想得到己方這邊的軍隊中竟然豎起了璟王的旗幟。
眾人猝不及防遭遇雙方夾擊,頓時慌做一團。
“不好,是璟王來了,快快退兵!”
“曲長負的兵已經把穀口的路封死了,向哪裡退?”
“可是璟王為何會出現在我軍之中?”
“王爺呢?為何不見王爺蹤影,難道是已經先行撤離了?”
李裳不在,其他人眼看不敵,也不願意平白賣命,紛紛繞路撤離,這一撤毫無組織,自然就潰不成軍,再無得勝可能。
曲長負之前周密布局已經現出成效,趁機一口氣將敵軍俘虜了大半。
“小瑕!”
靖千江從來都不管是不是在人前,縱馬快速衝到曲長負身邊,跳下來親自把他扶下馬背,看著曲長負身上的血跡。
“有沒有受傷?累嗎?”
曲長負倒是沒受傷,但他身體素來不好,此時是有些脫力了。
他半倚著靖千江,覺得對方身上的盔甲表層都好像結了曾冰霜一樣,微蹙了下眉,說道:“沒有大礙。咳咳咳……李裳不知道跑到哪去了,你派人找找。”
“好,放心,這裡的善後工作有我。”
靖千江立刻就察覺到了曲長負細微的表情,毫不猶豫地將盔甲除下,扔給旁邊的小兵,摸摸身上的衣服不冷了,這才半摟著他道:“我叫人在前麵支了營帳,你先去歇歇。”
兩人進了營帳,雖然時間倉促,靖千江也已經儘可能地將此處暫歇之所布置的舒適。
曲長負除去帶著血汙的外袍,在榻上躺下,總算可以鬆了一口氣,覺得全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
靖千江把衣服接過來,站在旁邊瞧著他,麵含微笑,腳下卻沒挪動。
曲長負道:“還不走嗎?”
靖千江走過去,半跪在他的床邊,一手握住曲長負的手,用臉頰蹭了蹭道:“我就耽擱半柱香,等那點香灰儘了,我就走。”
曲長負便沒再說話,閉上眼睛養神,帳篷中日影拂動,空氣靜謐安暖,仿佛方才的廝殺都是一場假象。
靖千江就著半跪在床邊的姿勢握了一會曲長負的手,稍解思念之情,很快半柱香的時間已到,他以為曲長負睡著了,便悄悄放開對方的手,要站起身來。
這時,他的手腕卻被曲長負反過來扣住了。
靖千江微怔,重新彎下腰,摸了摸曲長負的額頭:“吵醒你了?”
“我就沒睡。”曲長負道,“你要出去了?”
靖千江說:“你要是需要我照顧你,我就留下來。”
“彆了,璟王殿下我可用不起。”曲長負道,“更何況……如今徹底攻下平洲僅是時日問題,等到占領平洲之後,你或許還有機會更上一層。應該早做準備,現在必須考慮這個問題了。”
靖千江聽出了曲長負言下之意,他一時沒有做出任何反應,整個人仿佛已經定住。
曲長負道:“這應當是世間許多人夢寐以求,最想要追逐的東西。”
靖千江終於說:“齊徽尚在京城。”
曲長負道:“對,所以我在問你的打算,你的目的決定著接下來的行動,但你的選擇我不會左右和乾涉。”
“我的打算?”靖千江柔柔地笑了一下,聲音卻不知為何有些發顫,“我最想要的……”
他望著曲長負,忽然將雙唇壓上他的唇瓣,深深吻了一下:“我想要的,不需要彆人提醒,從來都在用儘生命追逐。”
曲長負道:“你……”
靖千江輕輕咬了他的唇一下,柔聲道:“你既然問我,那麼我也不妨問一問你,你累嗎?”
這個問題方才扶曲長負下馬的時候他已經問過了,但顯然此時所說的並不是同樣意思。
“我知道,你其實一直很累。你追求權勢,並非迷戀功名富貴,而是想要證明自己,想要看到一個清平盛世。其實每回不得已用兵的時候,你都並不願見到戰火塗炭。”
“已經沒有再辛苦下去的必要了。”
靖千江含笑望著曲長負,“我們沒有在一起之前,我就說過,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任何事。隻要能打退外敵,其他的東西落到誰的頭上,就順其自然吧。”
“等到天下完全太平下來,你的心願也就可以實現了。到時候,我們一起離開這裡,我陪你四處走走轉轉,真正感受一下你的繁華盛世,好好休養休養身體,好嗎?”
以如今的局勢,他的血統,加上曲長負這一邊的勢力與才能支持,可以說,那個皇位靖千江隻要想要,就是他的。
這一場場戰爭下來,幾番出生入死,其中的艱難辛苦更不必說,曲長負知道靖千江會這樣做,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自己。
但他以為對方心中,或多或少怎麼也得有一些對於至高權力的追求。
這樣的人曲長負見的多了,甚至他自己也是如此,一直腳步不停地往上爬,追求著更高的權勢與**。
可靖千江真是個奇怪的人,他所有的渴求,所有的目的,從頭到尾,竟真的就是這麼純粹。
風風雨雨世事輾轉,什麼都變了,唯有他仿佛依舊是當初竹寨裡的那個率真少年。
靖千江想要的,隻是希望曲長負活的輕鬆、開懷。
他想如往常那樣嗤笑一聲,揶揄對方是個傻子,可是這一刻,忽然又很不願意開玩笑。
曲長負笑了笑,說道:“好。”
靖千江心裡癢癢,很想把他從床上撈起來再狠狠親上一頓,又想上床跟他一塊躺著,可惜戰爭尚未到最後時刻,終究還是不能色令智昏。
他依依不舍地出去了,到外麵拿雪在臉上蹭了一把,打起精神回到了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