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三人一進李園,李不愁親自出迎,笑吟吟地勾著許寒封的肩膀,神態親熱的和他們打招呼。
賈珂打量李不愁,見他身形高挑,容貌清秀,笑的時候眼睛半開半閉,懶洋洋的,好像天塌下來也不放在心上。雖然臉色蒼白,頗有病容,仍是步履矯健,悄沒聲地走來,可見他輕功著實不錯。
賈珂正想:“李尋歡的哥哥原來是這等模樣,不知道李尋歡又是什麼模樣。”就聽得李不愁笑道:“許三哥,我知道你武功很不錯,不知道你帶來的這兩位公子武功如何?家弟尋歡下午剛剛回家,他雖比我小好幾歲,但武功可比我差不了多少,要不要叫上他一起去?”
賈珂心道:“原來許寒封沒有告訴李不愁我們是誰,難怪剛剛他讓我和憐花換種聲音說話。”
許寒封心中一喜,李家三個兒子,除了大兒子生性喜靜,不愛舞刀弄槍,隻在小時候練過幾年武功,餘下的兩個兒子都是常年練武。他家和李家本就是世交,兩家常常走動,許寒封對李家兄弟三人也知之甚詳。
這次皇帝命賈珂和許寒封二人去調查西域頭陀的身份,擔心他二人遇到危險,便想再指派幾個武功高強的高手去他們身邊保護他們二人。皇帝身邊本是有不少人選的,可是因為春笙的事,皇帝擔心賈珂將他身邊一幫暗衛都厭惡上了,不知該不該再派自己身邊的暗衛去保護賈珂,千萬彆事沒辦成,幾個人先發生了內訌。
許寒封過來之前,就想著李不愁向來放浪形骸,無所顧忌,什麼玩的他的沒見識過,如果自己身邊有人去過“非人間”,那麼一定是他。許寒封便先去找到李不愁,問他是否去過“非人間”,等李不愁點了頭,他才來找皇帝複命。
他正想請示皇帝,可否請李不愁當他們的引薦人,這時瞧出皇帝心中為難,他便除了引薦人這一條,又多說了一句:“皇上,李不愁和李尋歡兄弟武功甚高,微臣雖然不敢說他二人的武功能勝過賈爵爺,不過他二人的武功絕不會比爵爺差到哪去。
皇上若能信得過他們,微臣以為,倒不必再另外指派人了,結伴去的人太多,恐怕會惹
人懷疑。到時我們真在‘非人間’中遇到什麼危險,微臣四人齊心協力,共同禦敵,應該也能逃得出來。”
皇帝沉吟片刻,點頭應允,隻是吩咐許寒封,不可將賈珂的身份告訴李家兄弟。許寒封離開皇宮,便來李園,找李不愁商量此事,李不愁一口答應,隻可惜李尋歡前幾天去了一趟外地,尚未回來。
許寒封想著隻憑他們三人的武功,遇到危險,應當也能逃出來,便沒有取消計劃,如今知道李尋歡已經回家,當真是意外之喜,許寒封笑道:“妙極,妙極,快去找尋歡過來,咱們五人一起去,也能更妥帖一些。”
李不愁笑道:“那兒不過一個賭坊,怎麼被你說的仿佛什麼龍潭虎穴似的。”又對賈珂和王憐花一笑,說道:“兩位先去廳裡坐下,我去叫我那弟弟過來。”然後看向許寒封,拍拍他的肩膀:“許三哥,不,鄭老板,我抽不開身,請你先幫我招待一下你這兩位朋友。”眨了眨左眼,繼續笑道:“你放心,我已經跟家裡人說了,你這位江南來的鄭老板是我的好朋友,隻管支使他們就是。”
許寒封見李不愁說走就走,隻得自己領著賈珂二人走進大廳,仆人送上香茗細點,他們三人一麵說話,一麵品茶,不過一會兒,就見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大廳。一個二十六七歲,身穿藍杉,懶洋洋地邁著步子,正是李不愁,一個年紀要小一些,十八|九歲,穿著一件白衣,衣襟在風中微微飄動。
這少年站在陽光下,白白淨淨的臉,瘦瘦高高的身材,其實他算不上多麼英俊,隻是一雙眼睛映著陽光,竟仿佛是碧綠色的,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許寒封站起身來,笑道:“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李大人的小兒子,李尋歡。尋歡,這是我的兩個朋友,你便當這位是楚卻梅,這位是風悅中好了。”
李尋歡微笑道:“二哥已經將許三哥你的來意告訴我了,從前我想去‘非人間’,二哥總找借口不帶我去,今日還是托三哥你的福,二哥才鬆了口,答應帶我去了。”
賈珂眨了眨眼睛,笑道:“李兄不是說‘非人間’隻是一個賭坊嗎?為什麼不肯帶你去?”
李不愁笑道:“楚小弟
有所不知,自古以來,這賭和色是從來不分家的,何況在‘非人間’那種無人管轄的地方,隻要你不影響其他客人,無論你想做什麼,他們都能給你辦到。我雖然還沒成親,但是我這弟弟已經有了未婚妻,正是家中表妹。
表妹在很小的時候就父母雙亡,搬來我們家裡住下,我和大哥都與她情同手足,疼愛她還要勝過尋歡,我這做哥哥的,當然要幫表妹看著尋歡,不讓他在外麵沾花惹草了。因為這個緣故,我才一直不肯帶尋歡去‘非人間’的。”
李尋歡微笑道:“二哥操的心實在太多了,我若會對不起她,去哪裡都能做對不起她的事,我若不願對不起她,那去哪裡都不會做對不起她的事的。”
賈珂聽到這話,不由看向王憐花,王憐花察覺到他的目光,也看了過來,就見賈珂眨了眨眼睛,眼中滿是笑意,似乎在說:我對你便是這樣的,無論我去哪,無論我和誰打交道,心裡也隻有你一個人,你卻總愛吃些飛醋,懷疑我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情。
王憐花嘴角微露笑容,移開目光,說道:“李兄這話可說錯了。”
李尋歡奇道:“怎麼錯了?”
王憐花微笑道:“如李家這般的書香門戶,想來表小姐也不會隨意出門了。”
李尋歡道:“不錯。”說話時,臉上露出些許遺憾神色。
王憐花繼續道:“如李兄這般人才,年紀既輕,武功又高,自然不願總待在家裡,想必你經常離開家裡,出門遠遊了。”
李尋歡道:“這也不錯。”
王憐花道:“在下雖然沒見過貴府表小姐,但是李兄剛才那句話,就足以讓在下看出,李兄和貴府的表小姐絕不是世上那些常見的毫無感情的未婚夫妻,而是一對情投意合,感情甚篤的情侶。”
李尋歡笑了笑,問道:“風兄說這個做什麼?”
王憐花微笑道:“難道在下說得不對嗎?”
李尋歡雖然覺得這話有損表妹的名譽,可是要他回答不對,卻是萬萬不能,隻得道:“對極了。”
王憐花點了點頭,繼續道:“李兄出門在外,想來常常會思念表小姐了。”
李尋歡皺著眉笑道:“風兄何必關心這事?”
王憐花不答,自行
說道:“李兄在外遠遊,不知會遇見多少新鮮人,新鮮事,一顆心隻怕隻能分給表小姐一分。而表小姐待在家裡,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也沒什麼新鮮事可以做,一顆心怕是要分給李兄你九分。
你出門遠遊,留她自己一人在家,本就已經很對不住她了,如果你再去什麼**,瀟灑快活,或者結識了彆的名門淑女,來往親密,縱使你問心無愧,縱使她聽說你今天去了這裡,明天又去了那裡,今天和哪個姑娘結為好友,明天和哪個姑娘同進同出後,仍然相信你。
可是日子久了,她心裡總不免生出懷疑來,倘若還有什麼風言風語傳進了她耳中,縱使是一座石像,曆經風吹雨打,也會斑斑駁駁,遍體鱗傷,何況是一個有血有肉,有喜有哀的人了?
你若真愛惜一個人,不舍得讓那人傷心,你自覺問心無愧,可遠遠不夠,你還應當約束言行,讓那人對你放心才是。”
這年頭名門望族的女子講究閨名不外露,李家雖然常在江湖上走動,但畢竟是書香門戶,族中男丁也多在朝中為官,在這件事上,李家也好,姻親林家也好,都和榮寧二府沒什麼區彆。
李尋歡心中愛極了表妹林詩音,先前聽王憐花說他和林詩音的事,隻覺王憐花的話中似有一種褻瀆之意,心下很是不快,卻不料王憐花竟是在勸他好好待林詩音,不要讓她傷心。
李尋歡將王憐花這番話咀嚼再三,又想起每次自己出門,林詩音送他離開,倚在門上,目送他離開時,那蒼白的臉孔,黯然的神色,脈脈的目光,直到他的馬走遠了,她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屋裡。還有每次他回來,林詩音那眉花眼笑,心花怒放的模樣,心裡豁然雪亮。
李尋歡暗道:“他說的不錯,我從前都隻顧著自己快活,詩音每次送我出門的時候,她心裡有多麼不快活,我卻從來沒有留意過。上一次我回來,我們在梅林中飲酒,她還跟我提起每棵梅樹的樹枝上都開了多少多梅花呢。若非她太過寂寞,怎麼會去數樹枝上究竟開了多少朵花?”想到這裡,他忽然很想去看一看林詩音。
賈珂卻知道王憐花這話是對他說的,不禁伸出手去,握住了王憐花
的手,稍一用力,便又放開。王憐花側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好似在說:若非你總和彆人那般親熱,我怎麼會常常吃醋。
許寒封見李尋歡凝視著王憐花,呆呆出神,顯然他正在思索王憐花的那番話,心道:“這什麼狗屁不通的說辭,不過就娶個女人,為了讓她安心,爺們就得束手束腳,什麼事也不能做了,隻能天天想著那女人,這日子還有什麼盼頭。”
許寒封當下微微一笑,說道:“尋歡,風兄,你們倆一見如故,也是難得,日後有空,你們就多聚一聚。現在時候不早了,咱們也該去卷簾子胡同裡的那家棺材鋪,找棺材鋪的店夥買幾口棺材了。”說著看向李不愁,盼著他附和自己幾句。
李不愁正覺王憐花說話實在有趣,他還從沒見過哪個男人這般設身處地的為女人著想,他自然不知道王憐花這番話是對賈珂說的,心想:“難道他是姑娘假扮的?”他生性風流,行事肆意,心中既然生出好奇,便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王憐花。
李不愁知道王憐花臉上的模樣多半不是他自己的,因此先不去看臉,見王憐花身形修長,骨架纖細,亭亭而立,頗有青竹之態,心中更是懷疑。再去看王憐花的臉龐,見他臉色蒼白,模樣清秀,一雙桃花眼漫不經心地看過來,眼中透著三分無情,七分多情。
剛剛李不愁沒想過這“風悅中”會是姑娘假扮的,他和“風悅中”幾次雙目對上,心裡沒有泛起半點漣漪,隻覺得這雙眼睛有點邪氣。這會兒想到看過來的其實是個姑娘,這股邪氣忽然就變成了一種劍芒似的瀲灩,不禁看得癡了。
許寒封見李不愁怔怔地瞧著王憐花,隻當他和李尋歡一樣,被王憐花那番狗屁不通的話打動,正在思索李尋歡這些年來都怎麼讓林詩音傷心了。許寒封便重重地咳嗽一聲,然後斜睨了李不愁一眼,眼睛睜得大大的,眼角生疼,盼著李不愁趕快接自己的話。
李不愁兀自不覺,心想:“她和楚卻梅是什麼關係,為什麼又和他悄悄地說起了話來?她眼波這麼一轉,我從前見過的那麼多美人,全加在一起,也沒有她一根眼睫毛好看。她剛剛跟尋歡這麼說,想必她
想找的,就是一個常常陪在她身邊,出了門也要常常想念她,不和彆的女人來往過密的相公,我若娶了她,我一定會照她說的這麼做,不,不,我一定要比她說的還要好,要加倍對她好,讓她絕不後悔嫁給我。”
又想:“不知道她的芳名是什麼,她生的是什麼模樣,不過她的眼睛這麼好看,臉一定也長得很好看,我得想辦法和她親近親近,問出她的名字來,這樣日後也好和她來往。她性子這麼好,一定和大嫂還有詩音都能相處的好,到時候我們天天賭書潑茶,豈不快活?……成婚之後,我們生幾個兒女好呢?
一定要生個女兒,女兒最好像她,到時候我和她一起坐在梅園裡,她用梅花花瓣上的雪水煮茶,我抱著女兒,向女兒說起我和她媽媽今日的初見,她知道我今天一眼就看出她是女扮男裝,對她一見鐘情後,臉上一定會生出一層暈紅,眼睛裡更是水汪汪得幾乎就要滴出來,然後她……”
許寒封睜得眼角都快抽筋,卻始終等不來李不愁搭話,他忍無可忍,大聲道:“不愁,你說是吧?”
李不愁道:“三哥,到時候你一定要來喝我們的謝媒酒。”話一出口,才醒悟過來,隻是已經晚了,屋裡眾人齊齊看向他,李尋歡笑道:“二哥,什麼謝媒酒?你終於收心,要給我找個二嫂了嗎?”
李不愁不答,先向王憐花瞧了一眼。
剛剛許寒封向李不愁使眼色,王憐花自然看得清清楚楚。隻是那時氣氛正好,他還想和賈珂說幾句話,便沒有幫許寒封解圍,再看賈珂也隻顧和他說話,他知道賈珂心中和他想的是一樣的,因此更不理會許寒封。但是理不理會是一回事,察沒察覺是另一回事,他沒想到李不愁會驢唇不對馬嘴的讓許寒封來喝他的謝媒酒,心下大樂,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李不愁見王憐花對他一笑,眼中也有光芒閃動,那醉人的眼波落在了他的身上,便好似月光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李不愁隻覺得魂飛魄散,心想:“她笑起來真好看,我隻盼著日後天天都能見到她的笑顏。”不由對王憐花一笑,然後看向李尋歡,微笑道:“什麼二嫂?我隻是開個玩笑罷了。
時候不早了,咱們這就去卷簾子胡同吧。”
李不愁和李尋歡離著門近,先轉身走出了大廳,賈珂等他二人回頭,攬住王憐花的肩膀,讓他靠近自己,輕笑道:“有這麼好笑嗎?你剛笑話了李不愁,就讓李不愁來笑話你了。”
王憐花也知道自己那一笑是失態了,心裡很不好意思,隻是他心裡越不好意思,麵上越要裝得理直氣壯。他睜大了眼睛,哼了一聲,說道:“人家都笑話我了,你不為我出氣,反而來教訓我,還整天要當我老公呢,你還是乖乖當我老婆,叫我老公吧。”
賈珂噗嗤一笑,有心想要吻他,但是他臉上都是麵粉等易容的東西,無處去吻,便在他耳朵上吻了一下,然後道:“王公子所言甚是,下次你再忍不住笑出聲來,我一定陪你一起笑。”
王憐花笑道:“算了吧。我笑出聲來,丟的是你的人,你笑出聲來,丟的是我的人。如果咱們兩個人裡麵一定要有個人丟臉,在下臉皮太薄,臉皮隻夠丟一次的,之後就沒法見人了,所以還是你丟臉吧。”
其實要是再發生一次剛剛的事,他們笑出聲來,首當其衝丟臉的當然是他們自己。賈珂知道王憐花這般亂說一氣,隻是想要拐彎抹角地表示,如果他做了什麼丟臉的事,賈珂不需要夫夫同心,陪他一起丟臉,不禁好笑道:“上次是誰要我讓讓他,好讓他當上這世上最最無恥,最最卑鄙的人的?”
王憐花眨了眨眼睛,理直氣壯地道:“是你的王姑娘啊!和我可沒有半點關係。”
李不愁走在前麵,賈珂和王憐花剛剛說的話,他一句都沒有聽清,隻有這一句話,因為賈珂和王憐花走了過來,他才聽得清清楚楚。
李不愁心道:“我本來想著許三哥這次是幫皇上辦差,他不想讓我和尋歡知道他們兩個的身份,可見他們兩個應該是皇上身邊的人。‘風悅中’是姑娘假扮的,多半是宮中的女官,‘楚卻梅’很可能是皇上身邊的太監,原來這‘楚卻梅’已經有情人了嗎?那情人還姓王,當然不是這位姑娘,看來是我想岔了,這‘楚卻梅’多半不是太監,而是宮中侍衛。他們這般親近,想來是因為他們自小一起在宮中長大,
一起為皇上辦事的緣故,也說不定他們其實是姐弟。”
賈珂輕輕笑道:“好啊,這是你說的,回頭我就給我的王姑娘買幾件衣服,你可不能攔著王姑娘,不讓她見我。”
王憐花神色自若地笑道:“不好意思,你的王姑娘已經死了,你再也見不到她了。”
賈珂假裝傷心欲絕地道:“她……她死了?她怎麼死的?”
王憐花悠悠道:“今天早上她在臥室裡等你,見你始終不回來,就出來找你,一進花廳,她就看見你親親熱熱地抓著小魚兒的手,說你心中隻有他一個,當場她就被你活活氣死了。好在你的王公子比她多了一口氣,他看著你跳窗離開,丟下他一個人,他居然還沒死,留著最後一口氣聽到了你的解釋。若非你的王公子比王姑娘堅強一點,他也要被你氣死了。你雖然隻有一個王公子了,但是你要加倍對他好,知不知道?”
賈珂聽他這麼說,不禁歉疚萬分,伸出手去,輕輕一握王憐花的手,隨即放開,說道:“從今而後,咱們兩個再吵架,我絕不會丟下你,自己去找地方冷靜了。”
王憐花見他神色鄭重,目光歉然,微笑道:“你再答應我一件事,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