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陽王嗯了一聲,問道:“那你是怎麼回答他的?”
陳管家道:“小的見他手持金牌,恐怕來意不善,不敢怠慢,連聲說有,然後請他去了花廳,又請府上的清客作陪,就趕到這裡來找王爺您了。”
汝陽王點一點頭,將公務交待給下屬,然後乘車回到汝陽王府。府上眾人得了陳管家的囑咐,隻說賈珂有事要找汝陽王,幾個家丁一聽到車馬粼粼之聲,便“呀”的一聲推開大門。幾個家丁迎了出來,馬車駛進王府,汝陽王從車上下來,淡淡道:“賈大人呢?”
便有家丁道:“回王爺,賈爵爺還在花廳裡。”
汝陽王道:“他在花廳裡都說了些什麼?”
那家丁回憶道:“孟先生和孫先生本來想和他聊聊閒話,看看能不能探出他的來意,後來也不知怎的,他們儘聊一些詩詞歌賦,其他的話倒不說了。”
汝陽王奇道:“詩詞歌賦?”心想:“我倒沒聽說過賈珂在這方麵有什麼造詣。”
汝陽王和賈珂並不相熟,這疑惑在他心頭一閃而來,隨即一閃而過,他沒當回事,繼續問道:“他們都說了些什麼詩詞歌賦?是怎麼說起這個來的?你一五一十地向我道來。”
那家丁應了一聲,回憶道:“是這樣的,賈爵爺說:‘昨晚我睡覺發夢,忽然來到一處庭院,見那庭院雕梁畫棟,極具巧思,不少人站在庭院之中,三五成群,走走停停,一會兒說話,一會兒嘻笑。我心中好奇,走過去一看,原來我來到了一個賞菊會。這賞菊會中的名品種可真不少,黃|菊有禦袍黃和報君知,白菊有玉寶相和太液蓮,紅菊有醉貴妃和西施粉。’
孟先生便笑道:‘爵爺果然不同凡響,即使是夢中見到的菊花,也都不是凡品。’賈爵爺聽了這話,似乎很是驚奇,問道:‘怎麼說?還請先生賜教。’孟先生笑道:‘其實花本身倒是其次,關鍵這些名字,都和君王有關。‘禦袍黃’和‘報君知’這兩個名字,不用說也知道是什麼意思。
‘寶相’這詞,既可以用來形容佛,也可以用來形容帝王,邢邵在《文襄皇帝金像銘》中就提到:‘神儀內瑩,寶相外宣。’
因此‘玉寶相’這名字也可以說和君王有點關係。至於這‘太液蓮’,和君主的關係倒是比‘玉寶相’還要近一些。
因為‘太液池’這名字始自漢朝,武帝元封元年,宮中開鑿水池,周回十頃,命名為‘太液池’。本朝大明宮含涼殿中,也有一池,名曰‘太液池’,有詩雲:‘鶯歌聞太液,鳳吹遶瀛洲。’因此孟某說,這‘太液蓮’也和君王有關。至於‘醉貴妃’和‘西施粉’,貴妃是皇上的妃嬪,西施是吳王夫差的寵姬,這二人和君王的關係,當然十分親近了。’”
汝陽王暗道:“這六種菊花可不是多麼常見的品種,他這時提起它們,隻是隨口說說,還是在暗示我,他已經知道我和吳明的關係了?”想到此處,不由得心中一凜。又想:“我和吳明結盟以來,從未在明麵上出過手,他怎會看破我們的關係?難道是他發現這些年來成昆和我常常來往,順藤摸瓜,發現我和吳明的關係的?”
他心中剛浮起這個念頭,便自己否定了:“不會,不會,決計不會!一來這幾年成昆雖然經常待在京城,但他從不以真麵目示人,和人來往也都用假名。二來我和成昆見麵,也很少要他來府上,他賈珂本事再大,也猜不出我和成昆的關係。那他說這六種菊花是什麼意思?”
便聽那家丁繼續道:“聽完孟先生的話,賈爵爺便拍手笑道:‘孟先生果然博學,其實我在夢裡還見到了一種菊花,隻可惜我孤陋寡聞,從前從沒見過那種菊花,也不知道那種菊花叫什麼名字,因此睡醒以後,也沒處知道,那種菊花是在這世上真實存在的,還是隻是我想象出來的。如果當時先生也在我夢裡就好了,說不定先生瞧一眼那種菊花,就能告訴我它的名字了。’
孫先生聽了這話,笑道:‘爵爺不妨說說那種菊花的外貌,說不定我們孟先生聽上一聽,就能告訴爵爺那是什麼花了。’孟先生聽了這話,瞥了孫先生一眼,似乎很是不滿,連聲道:‘孟某哪有那麼大的本事。’
賈爵爺卻笑道:‘孫先生說的有理,嗯,讓我想想,那幾朵黃花啊,顏色特彆嬌豔,就好像黃金雕成,當時好幾個頭戴金飾的男人站在那
幾朵黃花前麵,陽光照落下來,他們頭上的金飾和花瓣一起閃閃發亮,我仔細一看,就見花瓣似乎比他們頭上的金飾還要耀眼。至於花朵的樣子也很特彆,很像荷花,不過沒有荷花那麼大。’”
汝陽王大吃一驚,一顆心突突亂跳,暗道:“是金波旬花!他怎麼會見過金波旬花?他特意來我府上說金波旬花是為了什麼?難道他知道我手上有這種花?”
那家丁見汝陽王神色有異,忙住了嘴,不敢再說話,心中卻想:“難道王爺見過這花?見過就見過了,不過就是一朵花,何至於臉色都變了?”
這金波旬花在中原極為罕見,不僅沒幾個人見過這種花,連聽過這名字的人都不多。若非吳明,汝陽王又哪能知道這種花。王府上的幾十盆金波旬花,皆是吳明派人運來的,汝陽王知道這幾十盆花是吳明計劃的一環,收到這些金波旬花後,便秘密養在府上,除了他那幾個心腹以外,再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如今賈珂卻似乎知道了這件事,這如何不讓他驚恐。
汝陽王沉吟半晌,擺了擺手,道:“你繼續說。”
那家丁得了吩咐,方繼續道:“孫先生和孟先生聽完後,兩人都說自己從沒見過這種花。賈爵爺也不以為意,似乎早料到他們沒見過這種花,微微一笑,繼續道:‘其實除了這種花,我還夢見了一件很稀奇的事。’
孫先生便問道:‘爵爺請說。’賈爵爺笑道:‘我剛剛不是說過,這種花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比旁邊圍著的幾個男人頭上戴的金飾還要耀眼麼。當時我在這幾黃朵花旁邊看了半晌,始終想不出它的名字來,正要去彆處繼續賞花,就聽其中一個男人道:‘成兄——’”
汝陽王驀地一驚,暗叫:“成兄?什麼成兄?成昆的成嗎?他……他怎麼會知道的?難道這事走漏了風聲?不,不可能!定是他碰巧選了這個姓!”
那家丁見他臉上頗有驚懼之色,不由得害怕起來,問道:“王爺?”
汝陽王道:“你繼續說!”
那家丁見了他的神色,心道:“這是怎麼了?我剛剛說的哪句話嚇人了?”一麵想著,一麵“是是”地應了幾聲,繼續道:“嗯,賈爵爺說:‘其
中一個男人道:‘成兄,我想出一首詩了。’另一個男人道:‘吳兄請說。’”
汝陽王聽到這裡,臉色大變,心中冰冷一片,知道賈珂這般詳細地描繪自己做的夢,果然是要假借夢境,來警告他什麼事,這夢中出現的兩人,就是成昆和吳明。汝陽王眉頭一皺,暗道:“他……他究竟是怎麼發現的?難道普天之下,就沒有一件事能瞞得過他嗎?
不……不,絕對不可能!他再聰明,也不是神,怎麼可能洞悉天下所有的事?他若真這麼厲害,賈珠怎麼會慘死?還有那王憐花,現在不也被人劫走,下落不明了麼。”雖這般安慰自己,但心中忐忑,不減反增,幾乎就要壓的他喘不過氣來,手心也**的全是冷汗。
隻聽那家丁道:“賈爵爺便說:‘那姓吳的點了點頭,說道:‘咱們既然以菊花為題,我這首詩當然要圍繞著菊花來寫。你們聽好了: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儘帶黃金甲。’’”
汝陽王不通詩文,真要讓他對這首詩品析一番,隻怕說上兩三句,就說不下去了。他聽完以後,隻覺得這首詩寫得很好,語句雖然算不得文雅,但詩中的威風凜凜,豪氣衝天,卻很是難得。他心念一轉,暗道:“他好端端的,念這首詩做什麼?吳明作過這首詩?我怎地不知道?”
那家丁繼續道:“孟先生聽了這首詩,臉上露出驚奇神色,噫了一聲,說道:‘這不是前朝農民起義的首領黃巢的詩嗎?’”說完就見汝陽王臉色鐵青,雙目圓瞪,問道:“你……你說什麼?這是誰的詩?”
那家丁被他瞪了一眼,嚇個半死,雙膝跪地,結結巴巴地說道:“孟先生說,是是是是是是是……是前朝農民起義的首領黃巢的詩。”
汝陽王嚇得臉都白了,心想:“他忽然提起黃巢的詩句,意在說這姓吳的是一個和黃巢一樣的反賊,就是吳明了。他來我這裡說上一大通,顯然他已經知道了我和吳明的關係。可是他為什麼不直接稟告皇上,將我拿下?”
心念一轉,又想:“我知道了!他雖然懷疑我,可是他並沒有能證明我和吳明暗中勾結的證據,所以他才來找我,想
看看能不能從我這裡找到證據,好一並交給皇上,治我的罪。他既然是自己過來的,可見他還沒有將心中疑竇告訴彆人,他這麼做,多半因為他是不想讓彆人分得他的功勞。好!好!今日我絕不能讓他活著回去!”
他到底馳騁疆場多年,瞬息之間,已經想好殺招,招手叫來陳管家,和他耳語幾句,待陳管家點了點頭,以示明白後,才大步走進花廳。
汝陽王走進花廳,一眼便看見賈珂,他坐在椅上,和人說笑,陽光落滿他的身上,他看起來好是安詳。刹時之間,汝陽王心中轉過了千百種念頭,往昔的點點滴滴,突然清清楚楚地在腦海中一晃而過。
汝陽王年輕的時候運氣不好,正巧趕上皇帝鏟除功勳貴族,扶持寒門子弟,他本就是異姓王,又是蒙古人,較之其他王爺,處境更加危險。
他父親臨終前,給他畫了一隻烏龜,其他人都當老王爺那時候已經病得糊塗了,全然沒當回事,隻有汝陽王心中雪亮,知道老王爺這是看透了皇帝的心思,怕他年輕氣盛,還沒看透,因此臨終前仍然不忘囑咐他要當一隻縮頭烏龜,寧可讓皇帝覺得他是個酒囊飯袋,也不能讓皇帝對他心存忌憚。
後來皇帝發現韓大將軍功高蓋主,氣焰囂張,便提拔功勳貴族,打壓以韓大將軍為首的寒門出身的新貴族。汝陽王見時機成熟,終於不再藏拙,恰逢丹國進犯,汝陽王自請領兵,連著打了幾場仗,每仗必勝,他智勇雙全的名聲也漸漸在衛國興起,皇上也對他恩寵有加。若非他是蒙古人,偏偏蒙古這幾年很不安分,他也不會遭到皇帝日漸冷落,說不定今日已經能和韓大將軍分庭抗禮。
壯誌未酬,白發滿頭,汝陽王如何不怨,如何不恨,又見兒子庫庫特穆爾才華橫溢,猶勝自己,隻因為他是蒙古人這一條原因,便不被皇帝重用,那些和他相差甚遠的蠢材、庸才反而比他提拔得更快,汝陽王輾轉反側,想了許久,終於答應了吳明提出來的合作。
其實吳明最打動汝陽王的,不是他那個天馬行空,卻又極具可行性的計劃,不是他那身匪夷所思,神鬼莫測的絕世武功,不是他那些滿腹智謀,才華橫溢的手下
,而是因為吳明很隨意的一句話。
“王爺問我是什麼來曆?唉,其實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個孤兒,既沒父親,也沒母親,養父母又是乞丐,天南地北,隨處闖蕩。在我想起問他們,他們是在哪裡撿到我之前,他們就已經過世了。我父母可能是漢人,可能是蒙古人,可能是丹國人、西泥國人、西域的胡人,甚至東瀛人或者高麗人,這誰能說得準呢?因此王爺大可以放一百個心,你幫助我登上皇位後,我絕不會因為王爺和世子是蒙古人,就心存芥蒂,認為你們不是自己人的。”
汝陽王聽到這話,心中感慨萬千,知道吳明是懂他的。這麼多年來,他們汝陽王府為了讓皇帝把他們當成自己人,不知道耗費了多少心血,可最終還是落得個與皇帝日益疏遠的結局,反倒是吳明這個陌生人,竟然說自己當上皇帝後,願意把他們當成自己人。
當時汝陽王便點一點頭,說道:“有吳先生這一諾,本王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但願來日吳先生榮登大寶,可千萬記得今日這話。”
吳明微微一笑,伸出手去,掌心朝下,搭在一方硯台上。汝陽王不知道他這麼做是為了什麼,低下頭去,看向硯台。忽然聽見一聲輕響,就見吳明抬起手來,一陣風自窗戶吹過,硯台忽然就消失在桌上,隻有無數點碎末飛向空中,飄飄灑灑,緩緩落在地上。
汝陽王一怔,稱讚道:“好功夫!”
吳明微微一笑,鄭重道:“日後我如反複無常,食言而肥,便教我變成這方硯台。”
賈珂見汝陽王大步走進花廳,站起身來,行禮道:“賈珂見過王爺。”
汝陽王見他這般惺惺作態,心中好笑,暗道:“剛剛你拿金牌恐嚇我家下人,逼我回來的時候不是很威風嗎?可曾當我是王爺了?”伸手輕輕扶住賈珂手臂,笑道:“賢侄不必多禮,快請坐。”說著,自己先坐了,賈珂便也坐下,那孟先生和孫先生二人卻站起身來,向汝陽王請示一句,見他微微點頭,便一起離開花廳。
汝陽王微笑道:“不知賢侄今日來找本王,是有何貴乾?”
賈珂道:“不瞞王爺,小侄這次過來,是奉了皇上的命令過來的。”
汝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