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珂正要離開,忽聽得隔著假山有人說話。
一人說道:“銀子先拿來,我才交給你。”
另一人說道:“你先帶我去,等見到了那人,銀子自然不少你的。”
先一人說道:“這可不成,那人是我好不容易才捉來的,幾次差點被他家人抓住。我把他交給你以後,你要是耍賴說這人是你自己捉來的,不給我銀子,那我找誰說理去?”
另一人道:“你這話說得怎麼這般好笑?我又不是沒身份的人,所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到時我不給你銀子,你一氣之下,把這件事捅出來,難道我就能落得好嗎?”頓了一頓,又道:“這些夠了吧?”
先一人笑道:“好像少了點吧?”
另一人哼了一聲,說道:“好,再給你加一點,算是爺賞給你的!哼哼,我現在把銀子都給你了,你也收下了,要是捉來的人不對,可彆盼著我能輕饒了你!”
先一人笑道:“你放心,我對我這條小命寶貝得很,暫且還不想把它給彆人。”跟著發出簌簌之聲,似是在把銀票放進懷裡,接著道:“跟我來吧!”
賈珂本就覺得這施家莊中處處透著詭異,適才他聽到施傳宗屢次強調王憐花見過他母親以後,不知還有沒有精力喝酒,就想起了中擅長采陽補陰的蕭咪咪和石觀音等人,但是這話既然出自施傳宗之口,倘若他母親真是蕭咪咪這樣的人,他又怎會這麼坦坦蕩蕩地說出來?因此賈珂並沒將這個猜測放在心上。
這時聽到他二人的對話,發現他們竟然綁了一個人回來,這個猜測登時又浮上心頭,跟著賈珂又想起自己臉上這張麵具,暗道:“憐花給我貼上這麼一張醜陋不堪的麵具,真的隻是一時興起嗎?還是他其實是故意這麼做的,為的就是讓施家莊的人對我不感興趣?”
但他隨即覺得這個念頭委實太過荒唐,因此剛浮上心頭,便即壓了下去,心中暗暗好笑,尋思:“我剛剛還說憐花是個小色鬼,所以看誰都是色鬼。我現在也近朱者赤,近色鬼者好色,看誰都是色鬼了麼。”
便在此時,這二人的腳步聲向西走去,賈珂好奇心起,自然不
願錯過這個線索,當即施展輕功,跟在他們身後。
這兩人每走十二三步,便要停下來左右察看,似乎生怕給人發現了,所幸花園中景致甚多,花木假山,數不勝數,何況賈珂輕功極好,輕手輕腳地跟在他們身後,一路上都沒被他們察覺。過不多時,三人來到一間精致小屋前麵,小屋屋門緊閉,門上掛著鎖頭,賈珂雙足一點,飛到離著小屋不遠的一棵柳樹上。
隻聽仆役打扮的人笑道:“你倒會選地方,家裡這麼大,竟然把他關到佛堂了。”
另一人卻是屠戶打扮,他顯然將抓來的那人藏在了推車之中,借著給施家莊送肉的機會,將那人送進了施家莊。隻聽他說道:“你家這佛堂怕是大半年都沒人來過了吧,地上的塵土都積了一指節厚了。這地方用來藏人,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一麵說話,一麵從懷裡拿出一根鐵絲,將鐵絲插進門上掛著的鐵鎖的鎖孔之中,隻聽哢的幾聲,鐵鎖便已打開。
這屠戶將鐵絲收進懷裡,伸手將門推開,笑道:“你彆看他年輕,武功倒真厲害!眼下他中了我的迷藥,昏昏沉沉,很不清醒,等迷藥的藥效退了,你家少奶奶可未必是他的對手。”
賈珂一怔,心想:“要抓人的是少奶奶?”隨即想起適才他們聽到哭聲時,施傳宗說的那幾句話,心想:“這位施家少奶奶的弟弟究竟是什麼人物,才會使得施家小姐聽說自己要嫁給他以後,變得這般肝腸寸斷,傷心欲絕?既然弟弟是這樣,那姐姐多半也不會是什麼簡單人物。”心下愈發好奇起來。
那仆役道:“我自然知道他武功厲害,自己遠遠不是他的對手,不然也不會特意請你過來幫忙了。依我看啊,我家少奶奶不是他的對手,那也沒什麼,隻要我們家太太是他的對手,那就好了!”說完這話,笑了起來,那屠夫顯然知道他這句話中蘊含的深意,也跟著笑了起來。
賈珂心想:“他口中的這位太太,指的應該就是施傳宗的母親了,憐花過來找施家幫忙,也是略過施老爺不提,直接去找施太太,看來這施家莊,是這位施太太說的算了。隻是施家少奶奶打不過這人,去找自己的婆婆幫忙,他倆乾嗎笑
成這樣?”突然間那個念頭又浮上心中:“難不成這施家少奶奶和施家太太都喜歡偷情?”
他想到這裡,腦海中兩個畫麵,突然之間,變得異常清晰。一個是施傳宗領他們走進莊院之時,向王憐花一笑,說:“等你見過我母親以後,若是還有精力,晚上我請你去麗春院喝酒,這樣也算我對得起你了。”一個是施傳宗領他們走到施太太臥室門前,臉上似笑非笑,眼中神情古怪。
賈珂明知道王憐花卻不是任人宰割的小綿羊,倘若這施家太太真敢碰王憐花,那她絕沒有好果子吃,但他一顆心仍然止不住地怦怦跳動,尋思:“難道老子真把老婆送進虎口了?”思及此處,他胸口一陣衝動,再也按捺不住,正待去找王憐花,一低頭,就見那屠戶打扮的人從小屋中走了出來,隨即那仆役打扮的人也走出小屋,將屋門鎖上。
賈珂心念一轉,隨即計上心來,待二人離開,立刻躍下柳樹,走到窗下,推開窗子,然後翻進小屋。
這小屋是一座佛堂,正中供著一尊成人高的觀音像,觀音像前麵擺著燭台和果盤,大概因為許久不曾來人,燭台和果盤之上,皆落著一層厚厚的灰塵。
觀音像放在一張長桌上,桌上鋪著天青色的錦布,錦布直直的垂到地麵,錦布之後,隱隱約約有一道綿長的呼吸聲。
賈珂走到觀音像之前,揭開天青色的錦布,就見一個人躺在長桌下麵。隻見這人身材高大,滿臉稚氣,卻是個不到二十歲年紀的少年,身穿一件薄薄的淡藍錦衫,眉毛很濃,雙眼緊閉,一動也不動,顯然如那屠戶所說,他是中了迷藥,昏迷不醒。
賈珂心想:“真是對不住了!”當下將他打橫抱起,自窗子縱身而出,然後施展輕功,疾奔施太太的臥室。
到得臥室門前,賈珂輕輕繞了半圈,來到窗子下麵,雖然懷裡抱著個人,但他腳下仍沒發出半點聲響。他將這少年的雙腳輕輕放到地上,空出一隻手來,用唾沫沾濕指尖,在窗紙上輕輕一戳,然後一隻眼向內望去。
這一看之下,賈珂登時呆了,隨即天旋地轉,不能視物,險些便要暈了過去,好在他定力過人,很快便穩住心神,才不致抱著懷
裡這個少年,一起摔倒在地。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死死咬住嘴唇,又向屋裡張望。
隻見屋裡一共有兩人,都待在床上,一個坐著,一個躺著,皆不著寸縷。坐著的那人是個婦人,就坐在另一人的身上,手裡拿著一把錫酒壺,壺嘴傾斜,酒水自壺嘴中傾倒出來,儘數落在躺著的那人的胸膛上。
但見這婦人約莫五十多歲,花白的頭發上纏著十七八朵堆紗花,皆是時下最流行的樣式,臉上敷了厚厚一層脂粉,哪怕她現在除了拿著錫酒壺的手以外,身上動也不動一下,她臉上的脂粉居然仍在簌簌地往下掉落。
不過她雖然年紀太大,臉上敷的脂粉太多,但在昏暗的光線之下,她那雙嬌滴滴,怯生生的清水眼,卻仍然漂亮的不得了,她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看著另外一人,眉梢眼角,儘是春意。
另一人蓋著錦被,上身被她擋住,賈珂站在窗前,隻能看見一段皮膚,猜出他是個男人,年紀很輕,皮膚很白,身形很修長。
而王憐花恰好也是個男人,並且年紀很輕,皮膚很白,身形很修長。最重要的是,就在不久之前,王憐花剛剛當著他的麵,走進了施太太的臥室。床上這人不是王憐花,又能是誰?
賈珂從懷中拿出手帕,蒙住了臉,又抽出幾縷頭發,遮在麵前,以擋住額頭上的麻子。隻聽施太太哼了一聲,膩聲道:“你個沒良心的小冤家,這麼久了,都不知道過來看姐姐,知不知道這幾年來,姐姐想你想得多苦?”
賈珂越聽越生氣,越聽越傷心,隻覺腦海中一陣暈眩,整顆心都要碎了,心道:“難怪你屢次推脫,不想讓我認識你昔日的朋友。原來……原來是因為你當了你朋友的便宜老子?”隨即轉念,想到施傳宗適才說的那幾句話,和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由怒火衝天,尋思:“難怪我見到他以後,隻覺他的言行舉止,處處都透著古怪,原來你不僅當了他的便宜老子,還當的他這個便宜兒子都認可你這個老子了?”
賈珂想到這裡,怒火愈發不可遏製,他將那少年重新抱在懷裡,走到臥室前麵,又將那少年放在地上,然後學著適才那仆役的聲音,低聲細氣道:“太
太,少奶奶命小的抓了個人,送過來給您,如今人已經抓到了,還請您出來看看,這人您喜不喜歡。”說完這話,他輕輕一躍,已經回到了窗子下麵。
賈珂又湊眼到小洞之前,向裡張望,隻見那婦人聽到這話,“咦”了一聲,神情似乎又驚訝,又有點不好意思,喃喃道:“少奶奶怎的這時候送人過來了。”又伸手拍了拍床上那人的臉頰,笑道:“姐姐很快就回來,你這小冤家,且在這裡等一會兒。”接著床上錦被輕輕顫動,顯是床上那人點了點頭。
賈珂怒火中燒之餘,不免有些奇怪,尋思:“平日裡我去喝杯水,你都要我抱著你一起去,一刻也舍不得和我分開,你這會兒怎的這麼老實?”
想到這裡,他心中忽地生出一絲希望,也不知是盼望這屋裡的人不是王憐花,還是覺得屋裡的人不可能不是王憐花,但仍是盼望他隻對自己特彆,一刻也不舍得和自己分開。可他又忍不住暗暗唾棄自己沒有出息,倘若王憐花真的背叛了他,難道他還要忍氣吞聲,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嗎?
總之腦海中亂糟糟的,他又回到前麵,輕手輕腳地將地上這少年的淡藍外衫脫了下來,穿在自己身上,然後返回窗下。這樣一來,假如屋裡的人真的不是王憐花,那麼自己和他分開以後,便將手帕取下,頭發束好,連這件外衫也脫下來,無論他多麼氣急敗壞,多麼想要找到自己,也無從找起了。
便在此時,那婦人已隨手穿了一件外衫,走出臥室,她剛離開臥室,賈珂便打開窗子,縱身而進,撲到床前,將床上那人抱了起來,然後飛身而出,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他已雙足在窗外的一棵梨樹上一點,隨即在屋頂和那婦人頭頂飛過,落在遠處的花叢之中,輕輕落地,微塵不起。他身法之快,聲音之輕,當真匪夷所思,儘管四下一片安靜,那婦人居然半點也沒有察覺,適才有一個人,在她的頭頂上方疾飛過去。
賈珂剛一落到地麵,便覺得有點不對,懷裡這人似乎比早上重了許多,他低頭一看,就見一個男子縮在他的懷裡,不到二十五歲年紀,滿臉驚慌失措,身上不著寸縷,皮膚白淨,相貌頗俊
,但他絕不是王憐花。
兩人四目相對,登時呆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一瞬,但是於他二人來說,卻如數十年一般漫長。
突然之間,聽得那婦人笑道:“少奶奶這次找的人好俊啊。”她顯然已經看到了門口那個少年。
賈珂和那男子聽到這話,立時回過神來,那男子心中很是恐懼,正待出聲呼救,但是賈珂早料到他會呼救,在他張嘴之前,已經伸手點住他的啞穴。
賈珂這隻手收了回去,那男子的雙腳便落在地上,他本打算等這人站穩以後,立刻鬆開這人,逃之夭夭,哪想到一抬頭,就看見一個粉衣少年,站在花叢之外,左手搭在旁邊的假山上,右手背在身後,微微含笑,看著他們。全身粉色薄衫,襯著遍地粉花,在夏風中輕輕顫動,朦朦朧朧地看不清晰,卻是王憐花。
賈珂吃了一驚,正待打招呼,隨即心念一轉,抬手點住那不著寸縷的陌生男子的昏睡穴,抓住他的肩膀,將他輕輕放在地上。
王憐花既和施傳宗頗有幾分交情,自然知道這位施夫人,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母老虎”花金弓,她的“金弓銀彈鐵鷹爪”,可稱得上是江南一絕,而她馴夫的本事,更可稱得上前無古人,後也未必有來者。
其實施家莊的主人,施夫人的丈夫,絕不是什麼靠老婆養活的無能之輩,恰恰相反,這座規模雄偉,範圍遼闊的施家莊,本是施先生的祖產。這位施先生並不是江湖中人,他是富紳出身,年輕時酷愛讀書,考了一個舉人,因此揚州人皆稱呼他為施孝廉。這施孝廉家財豪富,交遊廣闊,武功也算不錯,唯一的缺點,就是有這季常之癖,畏妻如虎。
其實怕老婆絕不是一件壞事,隻是這施孝廉怕老婆,委實怕得過了頭。王憐花待在揚州之時,施夫人便半遮半掩的在家裡養了幾個小情人,這施孝廉聽到風聲以後,愣是一聲也不敢吭,有朋友為他出頭,他反倒勸朋友打消這個念頭,久而久之,他那幾個朋友也因此和他再不來往。
比如左輕侯左二爺,和施孝廉本是多年好友,就因為這位施夫人,才和施孝廉反目成仇,不止兩家再不來往,有一日左輕侯甚至趁著酒意
,將一塊牌子掛到了施家莊門前,上麵寫著:“內有惡太,諸親好友一律止步。”
當年王憐花曾經應施傳宗之邀,與幾個朋友一起來他家做客。幸好他雖然人俊似玉,名動揚州,但畢竟年紀太小,沒入了花金弓的眼,當時她隻是嬌滴滴,滴滴嬌地上下打量王憐花,看了他好幾眼,然後便拉著另一人的手,與他細語喁喁,沒過幾天,王憐花就聽說那人上了花金弓的床,當了施傳宗的便宜老子。
王憐花帶著賈珂過來之前,定要賈珂戴上這張麵具,便是因為擔心花金弓會看上賈珂,對賈珂動手動腳之故。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他不僅不願讓花金弓看見賈珂的真容,連稍微漂亮一點的麵具,也不願給賈珂戴,定要賈珂戴上這一張醜絕人寰的麵具,使得施家莊中人,無一願意多看賈珂一眼。
王憐花自以為賈珂現在的模樣如此醜陋,自己定能高枕無憂了,於是高高興興地去找花金弓,請她幫忙尋找皇帝。哪想等他辦好事情,直奔花廳,去找賈珂,卻見花廳空無一人,之後離開花廳,四處尋找,沒走多久,就見賈珂抱著一個男人,從天而降,站在他的麵前,並且這個男人縮在賈珂懷裡,身上不著寸縷,連臉都埋在賈珂肩頭,兩人說不出的親密。
王憐花一看之下,不由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伸手抓向旁邊的東西。他氣急敗壞之下,手裡抓住的究竟是什麼東西,自然無暇顧及,隻知道這東西十分堅硬,也十分粗糙,他在這東西上不斷抓撓,用力之極,就好像他抓的不是這東西,而是這個膽敢搶了他的位子,縮在賈珂懷裡的人的腦袋一樣。
待看見賈珂看見自己以後,不和自己說話,反倒先溫溫柔柔地將懷裡這人放到地上,王憐花更是怒火衝天,不可遏製,當下鬆開了手,踩花拽柳地向賈珂大步走來。
王憐花一鬆開手,賈珂就見無數石屑自他左手手指落下來,無數碎石自假山山坡滾下來,他的右手本來搭在假山的一塊凸起的石頭上,現在這塊石頭已經消失不見,原來的位置還出現了一個凹洞,就好像一張大嘴,在石頭上咬了一口似的。
賈珂見王憐花這般生氣,明明他沒做錯
什麼事,心下竟然也虛了,正待解釋,王憐花已經走到他的麵前,不等他說話,就抓住地上這人的脖子,將他拎了起來,然後輕輕一擲,這人的身子便從半空橫過,平略向前,姿式美妙已極,隨即響起“撲通”一聲,隻見水花四濺,這人已經掉進了湖裡。
那婦人本來在看那昏迷不醒的少年,這時聽到落水之聲,連忙趕了過去,賈珂本在吃驚,這時聽到那婦人的腳步聲,當即脫下外衫,團成一團,扔到地上,然後拉著王憐花離開此處,來到紫藤花架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