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0、第九十三章(1 / 2)

熊貓兒離開揚州雖久,但他自己是個好酒貪杯的人物,揚州彆的地方,他不一定記得,但是賣酒的地方,他一定記得清清楚楚。這麗春院位於瘦西湖湖畔的鳴玉坊中,三人來到鳴玉坊,但見碧水如鏡,垂柳拂水,湖畔花團錦簇,映水而紅。其時天色漸晚,各門各戶中傳出絲竹管弦之聲,夾雜著猜拳唱曲,淫聲浪笑。

這三人皆是歡場上的老手,金粉樓裡的常客,來到此處,便好像回到自己家裡似的。站在門口的兩個龜奴瞧見他們,躬身笑道:“施爺,您終於過來了!香香姑娘自從知道您今晚要過來以後,便一直待在房間裡,焚香沐浴,梳妝打扮,無論是誰叫她,她都不過去,就等著今晚陪您喝幾杯酒,博您一笑呢。”

施傳宗雖知道這不過是歡場上的客套話,當不得真,但他不是獨自一人過來,身邊還跟著沈浪和熊貓兒,隻覺這龜奴很給自己長臉,心中很是歡喜,笑道:“我就知道她對我好,你快把她請下樓吧。”

那龜奴應了一聲,施傳宗突然間想到一事,笑道:“今天咱們這麼多人來你們這裡喝酒,既有我們這些熟客,也有沈公子這樣頭一回來揚州的新客,還有貓兒這樣好幾年沒回揚州的老客,你們這裡的漂亮姑娘,可彆舍不得送出來,尤其今晚咱們主要是給王惜石接風洗塵的,那小子家裡的丫鬟,各個貌美如花,他眼光極高,嘴也很毒,那些庸脂俗粉,可就不要送上來了!”

這龜奴沒來幾年,一時想不起這王惜石是什麼人物,隻是滿口答應下來,笑道:“施爺儘管放心,咱們怎麼敢讓那些庸脂俗粉去伺候您們呢,必得叫那些百裡挑一的美人過去陪您們喝酒。”

倒是老鴇聽到動靜,走了過來。但見這老鴇滿臉脂粉,穿著粉紅緞衫,頭上彆著兩朵紅紗堆的芍藥,年紀雖大,仍是體態風騷,腳步輕盈,一雙眼睛嬌滴滴,水汪汪的,依稀能看出年輕時的風情。

她拉著施傳宗的手,笑嘻嘻道:“施爺,原來王公子已經回揚州了。我還記得幾年前王公子和您幾位過來喝酒,我們家纖纖和藍玉都是剛出來接客,正是玫瑰花苞似

的人物,誰看了不心疼?哪想王公子年紀小小,卻半點也不留情麵,幾句話就把她倆氣哭了。

幾年過去了,這倆丫頭越來越招人疼,隻是這樁仇啊,可始終沒有放下,就等著什麼時候王公子過來了,好好灌他幾杯酒,才算報了當年的湧淚之仇了。聽說今晚施爺要過來,她倆心裡已是高興之極,不想王公子也要來,當真是雙喜臨門。一會兒啊,我就去把這件事告訴她倆,讓她倆好好準備準備。”

這纖纖和藍玉皆是麗春院中年輕貌美的紅妓,一個舞姿動人,一個彈唱絕佳,在麗春院中行情很好,若非施傳宗早就派了人來,點名要她們晚上陪酒,隻怕早就被旁人點走了。老鴇這番話自然隻是戲言,施傳宗聽了此言,也跟著笑了起來,說道:“她倆也就現在說說大話,等一會兒瞧見了王惜石,隻怕就要兩眼發直,說什麼也不舍得灌他酒了。那小子彆的不說,模樣生得倒是真俊。”

老鴇一笑,一麵陪施傳宗三人走去接待富商豪客的“甘露廳”,一麵說道:“施爺,您這話放到昨天說,那還有可能,今天可不會了。畢竟王公子模樣再俊,能比得上賈珂賈侯爺生得俊嗎?”

施傳宗聽了這話,嘖嘖兩聲,笑道:“怎麼?那位賈侯爺也來你們這裡喝酒了?”

老鴇笑道:“那倒沒有,隻不過今天賈侯爺騎著白馬,從咱們麗春院後麵那條街上經過的時候,咱們家的姑娘們聽說了這事,都跑到街上去看熱鬨了。可惜他那位夫人不知是怕羞還是怎的,一直將臉埋在賈侯爺的肩頭,因此咱們誰也沒有看見,他長的究竟是什麼模樣。”

施傳宗聽了此言,不由好奇心起,問道:“既然你家這些姑娘都去看這熱鬨了,依你的性子,一定也不會錯過這個熱鬨了。怎麼樣,那位賈侯爺真如傳聞中的英俊嗎?”

老鴇聽了這話,臉上一紅,伸手摸了摸花白的發髻,竟露出幾分小兒女的情態,悠悠道:“施爺,不瞞你說,我年輕的時候,曾經和江楓江公子打過照麵。當時他從橋的一端走上來,我從橋的另一端走上來,轉眼間二十三年過去了,那一幕仍然清清楚楚地烙在我的心上,就仿佛這一幕,其實昨

天才剛剛發生。

今天我站在路邊,看見賈侯爺騎著白馬,從我麵前經過,就仿佛看見了江公子從我的記憶中走了出來一樣,他們可真像,真的太像了!”說到這裡,忍不住長歎口氣,突然間反應過來,自覺失態,忙笑道:“您也知道這江楓江公子生前一直被稱為‘江湖第一美男子’,天下間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夠抵擋他的輕輕一笑,您說這賈侯爺是何等的英俊?”

熊貓兒哪有興趣聽一個老鴇的心事,看向施傳宗,說道:“男人長得俊不俊,醜不醜,那不都是女人關心的事嗎?賈珂自小到大,做了這麼多件厲害的事,他就算是一個醜八怪,也是一個響當當的漢子,你關心他長得俊不俊乾嗎?”突然間一笑,說道:“難不成你這章台走馬客,也轉性去南風館了?”

施傳宗“呸”了一聲,笑罵道:“便是你這貓兒不愛女兒愛男兒了,我也不會踏足南風館半步的,這不順口說起來了嗎?何況你既然來了這王孫買笑的金粉樓,不在這裡談風月,又要談什麼?”

他突然間想到什麼,又是一笑,說道:“你也彆把話說的太滿!今天晚上,你雖然見不到這天下第一美男子,但是這天下第一醜男子,你卻一定可以見到!等到那時候,你再跟我說,男人長得俊不俊,醜不醜,這件事是不是隻有女人會關心吧!”

熊貓兒奇道:“怎麼,今晚還有外人來嗎?”

施傳宗點了點頭,說道:“嗯,是王惜石的一朋友,姓江,叫什麼……”他略一尋思,愣是沒想起來,那麻子臉自始至終都沒介紹過自己,隻道是自己忘了,便繼續道:“嗯,我給忘了。我活這麼大,可頭一回見到這麼醜的人!若非王惜石這小子本就生得俊俏,我都要懷疑,他是專門找了一個這麼醜的人,來把自己襯托的好看一點了。”

熊貓兒哈哈一笑,說道:“王惜石那小子素來心高氣傲,又喜歡美色,家裡丫鬟都挑的一個比一個漂亮,既然肯留他在身邊,那他一定有什麼過人之處,我倒很想見上一見。”

說話間,三人已經走進甘露廳,隻見廳中紅燭高燒,中間設著一張圓桌,已有十二三個年輕人坐在桌旁,說說笑笑

,每個客人身邊都坐著年輕貌美的妓|女。

三人各自就座,熊貓兒又向大家介紹沈浪一番,其實他對沈浪了解甚少,既不知道他父母是誰,也不知道他師承何處,隻不過兩人意氣相投,自然就成為朋友了。眾人見沈浪麵目英俊,氣度不凡,也都紛紛與他喝了幾杯。

剛放下酒杯,就聽到叩門聲響,隨即便有七名妓|女走了進來,為首的一人烏發白膚,香風陣陣,正是香香。眾人坐在一起,劃拳唱曲,觥籌交錯,好不歡樂。

眾人之中有一位白公子,他坐在纖纖對麵喝酒,喝了幾杯,見氣氛正好,笑道:“纖纖姑娘,久聞你最擅長‘霓裳羽衣舞’,何不給我們跳上一曲?”

那坐在白公子旁邊的陳公子,和白公子交情一向很好。他知道這纖纖的心氣很高,仗著自己生得花容月貌,霓裳舞在揚州無人能比,向來對客人百般挑剔,無論是白公子還是自己,都不被她放在眼裡。他們隻在和施傳宗這樣的厲害人物來麗春院之時,才有機會叫纖纖過來作陪,白公子這麼說,便是想要借此機會,欣賞一番纖纖的“霓裳羽衣舞”。

陳公子見纖纖身著霓裳,發挽步搖,眉心貼著白玉梅花,走起路來環佩叮當,香風隱隱,正是跳“霓裳羽衣舞”時的打扮,於是起哄道:“你這不是存心為難纖纖姑娘麼!人家今天這般盛裝打扮,便是想要跳給王惜石看,如今王惜石還沒過來,你便要纖纖跳上一曲霓裳舞,等一會兒王惜石過來了,纖纖不還得再跳一遍?”言下之意是說,你在纖纖姑娘的眼裡算什麼東西,人家怎麼會因為你想看了,就乖乖跳給你看?

倘若沒有陳公子這幾句話,纖纖倒還可以找個借口,婉拒白公子,但是有了陳公子這幾句話,纖纖再不答應,便要坐實陳公子的話,她真的半點不把白公子放在眼裡了。

纖纖的心氣再高,也是在歡場上討飯吃的人,哪敢輕易得罪恩客?當下嫣然一笑,說道:“陳公子說笑了,纖纖今日特意穿上這件霓裳,便是想要給大家獻上一曲,又怎會隻想跳給王公子看?既然白公子想看,那纖纖就獻醜了。”說著站起身來,衣袖輕拂,轉身走到一旁。

這甘露

廳既是專門用來接待豪客的,自然十分寬敞,以便客人可以隨時欣賞歌舞,在房裡伺候的仆婦見狀,連忙跑出廳去,請來了麗春院中的奏樂師傅。

這“霓裳羽衣舞”本是宮廷之樂舞,所謂“上有所好,下必效之”,這“霓裳羽衣舞”既然得了皇帝的喜好,皇帝以下的王公大臣,富商豪商,自然人人想看看這種樂舞究竟有多麼奇妙,不過幾年,這“霓裳羽衣舞”便在民間流傳開來。

昔年白居易在宮中陪宴,欣賞了一曲“霓裳羽衣舞”,還特意寫了一首《霓裳羽衣歌和微之》。這首詩中有兩句話寫的是這“霓裳羽衣舞”的初態:“飄然轉旋回雪輕,嫣然縱送遊龍驚。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裾時雲欲生。”

三年前,纖纖在揚州知府的壽宴中獻上了一曲“霓裳羽衣舞”,知府的公子看得入迷,便在一塊匾額上提了這兩句話,送給了纖纖,自此她身價大漲,一度成為麗春院中最紅的妓|女。

隻聽得曲調柔媚宛轉,洞簫、短笛,古箏,琵琶、胡琴、月琴等諸多樂器在屋中緩緩蕩漾,令人如行春郊,如見微風初起,浮雲遮了殘月,隻見纖纖衣袖一揚,蓮步微移,和著樂聲,跳起舞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之間,甘露廳外陷入了一片寂靜。

這麗春院本是揚州城最出名的妓院之一,聚集在這裡的妓|女和嫖客,至少也有二三百人,便是不算那些在彆廳中喝酒和在房中快活的客人,也有四五十人在大堂之中喝酒,更不用說在外麵走來走去,恭迎客人的龜奴、仆婦和老鴇了。

卻不知怎麼回事,這麼多人,竟都不約而同的沒出聲,連坐在甘露廳中的眾人也為外麵這寂靜的氣氛所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說話,但是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來。隻聽得絲竹簫鼓之聲,伴著柔媚的唱腔,在廳裡廳外緩緩蕩漾。

便在此時,忽聽得叩門聲響,跟著門呀的一聲推開,珠簾掀處,眾人眼睛陡然一亮,一個少年自陰影中走了過來。但見他十八|九歲年紀,穿著粉紅色的錦緞長衫,在燈光下閃著微光,更襯得臉如冠玉,唇若塗丹,一雙桃花眼,透著七分風流,三分薄情,實是一個絕頂的美少年

。雖然久不見麵,但眾人一眼便認出來,這個美少年定是王惜石。

他走出陰影之下,身後再沒旁人,眾人早就聽施傳宗說過,王惜石這次回到揚州,身邊還跟著一個極為醜陋的朋友,這時見他獨自進來,均想:“莫非王惜石也知道他那朋友實在太醜,所以就沒帶他過來倒大家的胃口?”

王憐花一進甘露廳,見眾人偎紅倚翠,說不儘的快活,心下登時虛了,再一細看,見好幾個人不滿足於一個妓|女,居然同時要兩個、三個甚至四個妓|女相陪,愈發心虛起來,忍不住橫了施傳宗一眼,心想:“下午我明明趁著賈珂不在,叮囑過你,不要找妓|女相陪,你當時答應的好好的,怎麼一眨眼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他卻不知道他下午說的那幾句話實在太過委婉,施傳宗聽入耳中,隻道他這是剛回揚州,與大家分開太久,玩樂時也放不開手腳,才故意這麼叮囑自己。施傳宗隻道大家從前都是好朋友,無論分開多久,隻要一起玩過一次女人,自然就不會扭手扭腳,放不開了,因此才違背了他的叮囑,不僅提前點好了妓|女,並且點的都是年輕貌美的紅妓。

這時施傳宗見王憐花看向自己,沒看出他心下不悅,隻道他這是看見這麼多已經不太熟悉的朋友,不免有些怯場,才叫自己過來圓場,正待站起身來,幫他解圍,突然之間,他眼前一花,隨即定了定神,隻見王憐花手拿一雙筷子,筷子之間,夾著一隻宮燈形金耳墜。也不知王憐花如何在頃刻之間,竟來到桌前,拿起筷子,然後提起手來,用筷子夾住這隻緩緩向他飛來的耳墜的。

眾人看向纖纖,隻見她站在原地,微微含笑,望了過來,左耳上懸著一隻宮燈形金耳墜,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右耳上卻空空的,什麼也沒有。眾人皆知她將耳墜拋過來,不過是**的手段,但見她雙頰暈紅,豔麗不可方物,都不由癡了。

熊貓兒一怔之下,大笑道:“這幾年你究竟勾引了多少個女子,快從實招來,不然怎的用筷子夾耳墜,居然夾的這般熟練?”

王憐花坐到給他留的座位上,笑道:“當真是淫者見淫,我不過是把這隻耳墜當成了暗器,又唯恐

上麵有毒,才拿起筷子,將它夾住的。倒是你,看見我用筷子夾耳墜,就去想我究竟勾引了多少個女子,嘿嘿,以我看啊,應該將近日來自己勾引了多少個女人這件事從實招來的人,是你才對吧!”突然搖了搖頭,笑道:“錯了,錯了,我應該說:‘應該從實招來的貓兒,是你才對吧!’”

熊貓兒笑道:“你這話可沒說錯,我這幾日確實找來了兩個絕色佳人,這不聽說你今天回揚州了,就特意送來給你瞧瞧麼。”

施傳宗和沈浪皆知熊貓兒說的兩個絕色佳人,指的是那兩個給人喂下迷藥、換了容貌的姑娘,不禁暗暗好笑。

王憐花拱了拱手,隨意笑道:“多謝了,不過小弟身邊早已有這世上最絕色的佳人相伴了,你那兩位絕色佳人,還是留著自己瞧吧,小弟可敬謝不敏了。”

眾人聽到這話,皆是好奇心起,其中一人笑道:“沒想到你年紀輕輕,居然已經成家了,還真是看不出來!不知弟妹是什麼樣的人才,居然能得你這麼高的評價?”

王憐花一聽“弟妹”二字,登時飄飄然起來,笑道:“他啊,是……”說到這裡,突然一時語塞。賈珂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足智多謀?心狠手辣?心思深沉?善於逢迎?隨機應變?慷慨大方?……不,好像都不是,他有時候覺得賈珂是一個幼稚的小鬼,有時候又覺得在賈珂麵前,他才是一個幼稚的小鬼。

王憐花想到這裡,心中泛起絲絲的甜意,繼續笑道:“是一個很單純的人。”

眾人聽到這話,腦海中立時浮現了一個畫麵:一個清麗絕俗的少女,站在王憐花的身側,滿臉愛意地看著他,臉上滿是稚氣,眼中滿是懵懂。

眾人想到這裡,再看王憐花那一副風流倜儻的模樣,明知道他這雙桃花眼天生目光迷離,無情時也看上去多情,仍不禁覺得他處處濫情;明知道他進來以後,一個妓|女也沒有碰,一口酒水也沒有喝,仍不禁覺得他隨時都會左右手各抱一個妓|女,膝上再坐一個妓|女,然後一口酒水,四張嘴來喝。再想到那心思單純的少女,不由在心中大罵一聲:“禽獸!”

隻聽得腳步之聲細碎,纖纖走到王憐花身後,盈盈

一拜,笑道:“妾身一時不慎,竟將耳墜甩了出去,還請王公子幫妾身戴回耳上。”

王憐花嗤的一聲笑,說道:“原來姑娘是一時不慎,才將這隻耳墜擲過來的,我還當姑娘是希望我能效仿古人,來一個投我以耳墜,報之以瓊瑤呢。”

纖纖微微一笑,說道:“纖纖雖是一時不慎,但是這隻耳墜或許自有靈性,幫纖纖尋到了有緣之人呢。”

那白公子聽了此言,不由大為嫉妒,看向王憐花,笑道:“王兄,你剛回揚州,不知道咱們纖纖姑娘現在在揚州是多麼的炙手可熱。換作尋常人,就算奉上一百兩銀子,纖纖姑娘也未必讓人家幫她戴耳墜。難得纖纖姑娘念著舊情,仍像從前那樣待你,你可彆辜負了人家的一番情意。”

王憐花一怔,心想:“我什麼時候和她有舊情了?”

正待去打量纖纖,便在此時,忽聽得呀的一聲,房門又推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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